E722.冯春明：那个遥远的过去

　　站在当下的时段，回看人类曾经的过去，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个时候，我总希望找到我们人类更多过往的身影；尤其渴望走进那些几乎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过的人类那些曾经的落脚处。

        也许是人的天性使然，人们总对那些看不清楚的事物越希望看清；总对那些看不见的事物越感兴趣。是的，人们走了太多太多的路，在这条路上，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故事。人们需要知道自己的过往，需要重新审视那个曾经的自己。因而，每当停下脚步来；每当静静地站在一条河流前，或者站在一条道路前，甚或站在一片土地、一座山、一个村庄前时，那些层层叠叠的人类过往的影子，很容易在人们的心中产生出无限的遐想……

        东柳沟，这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二零二一年的岁末，我来到了这里。我把汽车停放在村子中央一个宽敞的车位上；然后带上相机，沿南北街，由北向南行走。近乎走出村庄时，我遇见一位中年男人，他叫刘洪波，人很热情。当我问起村庄的历史时，他告诉我，这个村子东南方一公里处，有一个叫古董沟的地方。他说，前些年，他在那里种菜时，时常从地里翻出各色各样的陶片，有的陶片很薄，薄如蛋壳。他还告诉我，打从村里老一辈那个时候，就有“古董沟有个八角琉璃井”的传说。村里有很多人，因而去找过，但却没有找到。之后，我又走访了几位坐在街头晒太阳的老人，她们告诉我，这个村庄以前不叫东柳沟，而叫“团瓢峪”，在早的时候，村里的人是住在“团瓢”里的。

        “团瓢”是古代老百姓最简易的住所，一般用较细的木棒搭架，用黄草葺顶，用土坯围墙；呈上尖、下圆状。内里可以安床，支灶。后来，“团瓢”一般作看瓜、护林之用。因而我想，就东柳沟的村名而言，“团瓢峪”这个名字，或许更贴近这个时常从土地里露出陶片的村庄。而“八角琉璃井”的传说，则让这个村庄增添了许多有关于那个遥远过去的神秘意味。继而我想，在东柳沟村这片土地上，各色陶片的陆续显现，那分明就是从四、五千年前那个万物有灵的时代伸过来的一双手。那一双手，有温度，有脉动，有着朴实鲜活的质感。那是从祖先潜意识里萌发出来的，从无形到有形，从粗糙到精美的一种“自然的人化”；那是赋予了意识、情感和灵魂地，穿越漫漫时空地，人的原初本真地显现。



　　今天，站在这里，我的思绪被眼前的远山、河流；被眼前的石碑、荒草；被裸露在大野中的一片片细腻的红土打动了……那思绪拽着我，来到了一个比之有史以来的时段更久远的多的混沌未开、物我不分的年代。那是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漫长的年代；那是一个孜孜孕育着人类文明的年代。那是一个人类文化母体不断阵痛、不断发育的年代；那是一个历经极寒酷暑的难耐，历经野兽侵袭、疾病折磨、饥饿困扰的年代。那又是一个历经无数次蜕变，最终让人类文明降生了的年代。

        东柳沟地处汶河北岸。所谓“古董沟”，在村子东南方一公里处。那是一个不断发现，不断出土古陶片、古陶器的地方。这是一个北依棋盘山，南被汶河环抱，东西溪水环绕的地方。眼前，这片阡陌纵横，地域广阔的土地，有着一个面积达十二万平方米的古陶片出土区。据专家考证，这个出土过大汶口文化时期的鼎足；出土过龙山文化时期的夹沙红陶碗、罐、背水壶、石斧、石凿的地方，有着一百七十厘米厚的文化堆积层。这里，自一九九九年被沂南县政府立碑后，临沂市政府、山东省政府又先后立碑。

        如今，这块出土过大量陶片和陶器的地方，它的中心地带已经被一处面积庞大的生态园占据。它的南面不远处，是起源于青山北麓的东汶河和起源于岱崮雪山后的梓河汇聚而成的汶河。东汶河、梓河，这两条从深山跌宕跳跃而来的汶河支流，在蒙山腹地重山交汇后，随即变得舒缓起来。待到进入东柳沟时，它在村庄的前方再次放慢脚步，并于不经意间，在村庄的东南方缓缓地由北向南，再由西向东，继而由南向北，画出了一个半圆形的河湾。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汶河水开始在这个四季分明的纬度里流淌；说不清汶河水在这条宽阔而干净的河床上，有过多少次的冰封冰解，有过多少次的水涨水落……历史的时光里，在这个平展的河湾中；在这个有山可依的大野里；在这片泛着淡淡红润的深厚土地里，有一群直立行走的人在这里落脚了。也许是万年，也许是几万年，也许是十几万年，也许是更为渺茫的远古……这里，开始成为一群懵懵懂懂的人们繁衍生息的理想之地。在这里，春夏秋冬，寒燠燥湿，那是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感受到的。我想，他们和今天的我们一样，也有爱情，也有疼痛，也有欢乐，也有悲伤……那个时候，他们出生之后，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时间很短。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离开；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甚至仅仅睁眼看一下这个世界就匆匆离开了。但是，恰恰就是他们孕育了我们的今天。



　　今天，这片大野里，当农人在淡红色的土层中，初次看见来自远古的那“一双手”时，时光已经轮回无数个春秋了。茫茫大野里，那“一双双手”制作的源自远古的文明碎片；那是一种历久弥新的展示；那是史前照来的一缕人类文明的曙光。那些经历祖先双手地加工，继而经过炉膛的熔炼；之后，历经五千年沉寂的各色、各形的陶片、陶器。它们像计划好了似的，渐渐出现在人们面前。它们那种不掺杂任何造作的质朴、纯粹；那种经过淘洗，不含任何杂质，器壁极薄的蛋壳陶；那种蕴含着艺术追求的格外动人的历史残美，令人惊叹！

        眼前，汶河水在静静地流淌着，我下意识地向着铺满金色沙滩的河流望去……在闪烁着阳光的河水中，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个从窑厂奔向河边沐浴的矫健身影。那身影，带给我一股源于人的生命的热度和活力；同时，又令我感受到一股来自蛮荒的寒意。是的，世事无常，生命易碎。古来，那些历史过往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农人在田间劳动时，发现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陶片，我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能够找到它们。

        此刻，遥远的时光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它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我依然用“向后转”的姿势，向着那个遥远的过去回望。因为，那里面有着一颗颗星星地坠落，又有着一颗颗星星的升起。这是人类的宿命，又是历史过往的现场。这个现场很大，这个现场又很小。这个现场大的容下了几千年，几万年，几十万年，一次次住进来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这个现场又很小，小的几千年，几万年，几十万年，一直就是这么小的一个被河湾环抱着的地方。

         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过去，那个“过去”已经很难找得回来了。但是，那个遥远的过去，的确又在我的眼前。那个“过去”，那座山，那条河流，一直住在这里。“古董沟”——那些史前遗留下来的陶片、陶器，在沂蒙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仍然记忆着曾经的过往。一方水土养育过的一代代人，依然信守着亘古不变的河流、土地和山川。这河流，这土地，这山川，这村庄，依然记忆着五千年前，上万年前，那些即使残破，但却被赋予了生命意义的闪烁着不朽光芒的遥远的过去……

        太阳就要落山了，它距离山巅越来越近。此刻，山川、河流、土地，距我如此之近；远古的事物距我如此之近……世事轮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直面生命的有限，每一个个体的人都是渺小而短暂的存在。我们或许就是一个个经过烧制的有着内在结构的陶器，是一双神奇的手，让我们变得能够思考，知道珍惜，懂得参与周围事物的方方面面，并以一种短暂而苦涩的美感，呈现元初本真的姿态。面对遥远的过去，面对世态种种。我想，我们活着的人，之于自然，之于历史，之于人的整体性而言，我们的作为是否应该更加符合人的生命最深层面的那种人的本体性意义呢。



冯春明，沂南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等。著有散文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