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竹泉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村子跟别处不一样的地方是山岗下那眼四季喷涌着的泉子和长在各家各户的竹子。
后来，这个村里来了一个“大个子”，他在那眼泉子跟前站了很久……再后来，他干脆来这里住了下来。
自从这个大个子来到这里后，村里时常有干部模样的人过来，他们常常跟这个大个子交谈着什么。他们在泉水边，在竹林中，在村子的街巷里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四处转悠。又过了一些时日，村里干部在大喇叭上告诉村子的人们，说是这个“大个子”准备在村子西边给村里人每户盖一套新房子，让大家把旧房子腾出来，搞什么旅游开发。村里人一听很高兴，祖祖辈辈住在那些低矮的“干插墙”屋里的人们，当然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尽管搬迁时有些老人对那些祖祖辈辈住惯了的老屋恋恋不舍，但还是心甘情愿地去住村西那些宽敞的新瓦房。那些青年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还没等新房盖起来就着急了，等到新房盖起来时，一个个的抢先搬了过去。
村里的人们搬走了，有许多人陆陆续续的奔着这个“大个子”来了，他们来自都市城郭，来自四面八方。老赵是我的朋友，这个秋天，他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到竹泉村住些日子。我想，老赵从大老远的城市赶来，还冒着疫情期一不小心就被隔离的风险，也真够可以的了！来到这里住了下来的老赵，喜欢夜深人静时候在竹泉村的竹林里独自漫步。他说这是他多年的一个愿望了，如今从岗位上退了下来，就是为了还愿的。他说他的祖上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虽然已经过去几百年的光阴了，可对他来说，那都是些近在眼前的事情。他说，来到这里之后，他在月光下的泉水里还能看见前世那个自己的影子呢。我怀疑老赵是不是猛地从岗位上退下来，一下子“找不到北”了。但看他那既清醒又认真的样子，又不像得了什么毛病。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如是陪了他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我跟在老赵的身后。但见泉水竹林间，那月光和隐隐约约的灯光，把竹子、竹影和流淌在磨盘路间的泉水描摹成一幅影影绰绰的水墨画来。其间，穿着灰色上衣的老赵，像飘浮在画里的一缕轻烟样得恍恍惚惚地移动着。这是深夜，头顶的竹枝、竹叶时不时地碰撞出秋天的风响；那些被惊着了的小鸟，不时扑棱一下翅膀。我的前面，老赵的身影像幽灵样的一闪一闪的，他偶尔回过头来，跟我说一句让我似懂非懂的话；而后，又不时的好像踩着了什么似的，跳一下脚。
这时，我似乎听到那眼喷涌着泉水的泉，那泉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好似源于地下的深处，那里面似有一种十分遥远的声音在呼唤着什么；那声音又有些含糊不清，但它却震的我内心发抖。
一路上老赵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或者他压根就没有跟我说话，我只闻得有一股股野草的味道轻轻飘来，那野草味好像是从很远的山沟里飘来的，甚或更远……
秋天的夜，好冷。我连着打了几个寒颤；我的身上、鞋上也有一种湿漉漉的凉。终于，老赵开始向着他住的那个石头房子走去。关于那座石头房子，老赵曾经肯定地跟我说，那是他祖上曾经住过的。他说他得感谢后来来到竹泉村的那个“大个子”，他说没有“大个子”他今天也就找不到家了。
被老赵说成“家”的这些石头房子，都是用一些大小不等的砂石蛋干插起来的，那石墙，那石屋，没见水泥，也没见钢筋，但却百年不倒，实在不可思议！我想，老赵从大城市跑过来，看来真得是有一场跨越时空的幽会了。我甚至慢慢地理解了城市在老赵心里的位置和感受；尤其是车水马龙的城市里，那种不分白昼的热闹，之于老赵内心形成的那种几近荒芜的状况。
老赵住的这座石头房子，建在有着一层薄薄泥土的砂石蛋上，它的地下，它的周围的地下都是砂石蛋。是这薄薄的一层土和砂石蛋缝隙中的泉水喂养了这些竹子。
老赵的这个“家”，大清早就被一群群盘旋飞升的鸟惊醒。这时，一片片云彩样的群鸟在村子的上空四散飘逸，不一会就无影无踪了。这个时候，老赵跑到东边山岗上，他望着飞鸟远去的方向发呆。其实那些鸟儿早已经迎着太阳的光影飞走，他们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还好，老赵总算回过神来，他看看脚下的石头，看看被竹林掩盖的石头房子，跟我说：“该吃饭了”。
老赵没病。不过老赵跟我说他祖上就在竹泉村，我还是半信半疑，尤其他跟我说，他祖上再望前推，那个在三山沟鲍宅山石头上刻下凤凰的王欽元是他先人，我更不相信。但是他却十分认真。
中午时分，那是老赵睡大觉的时候，他说：“这个时候竹泉村游人太多，那就让他们玩去，我就不去多占人家的空间了。”但是下午日头快要落山了的时候，他却当仁不让。这个时候他又跑上东面的山岗。
这个时候，鸟在竹泉村的上空聚会。那鸟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只，几万只。这些成群结队，凌空盘旋的鸟儿们，它们伴随着渐渐隐没于大山深沟的那片晚霞地颤动，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村子的上空。它们像翻滚着的黑色云团样的贴近村庄；它们的影子遮挡住了太阳的余光。那云团般的鸟群，如同一片巨大的黑色光幕，一层层，一波波地把村庄覆盖；那鸟粪像散落的泥水一样地打在人们的身上……这个时候，老赵好像掉了魂儿似的，看他站在山岗观看鸟群的那个样子，说他“呆若木鸡”不为过份。
三山沟鲍宅山石头上的凤凰刻石的确是西汉王欽元所刻，但是姓赵的跟姓王的是怎么撤上的关系，老赵好像懒得跟我说。那个下午观看鸟群时，老赵望着天上的鸟群自言自语地说：“又在商量了……决定什么……听谁的……”听着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的汗毛差点竖了起来！这个时候，盘旋在天上的鸟群嘁嘁喳喳的叫着，真得有点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又有点像因某个决定相持不下，争吵不休的样子……
老赵在竹泉村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其间我过去陪了他几次，发现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就懒得跟他去啦过往的那些老交情了。啦也无用，他听不进去。
老赵变了，变得有点黑白颠倒了。他的精力好像集中在那个“万鸟归巢”的下午，甚或说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那个“万鸟归巢”后的晚上。在他的时间里好像已经没黑夜白天的区分；在他的时间里，过往的一切好像都消逝了。过往于他而言，好像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和图像。他的时间好像只有在这片竹林里，只有在这眼泉水旁，只有在这座石屋里才能触摸到一些他想要的什么。
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沂南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文苑》《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等。著有散文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