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我读中学时《中国历史》课本上那幅“豪强地主田庄粮仓图”的出处离我这么近，它竟然就在我的出生地——山东省沂南县城西山背面一个村庄的地下。这是一片土地肥沃的冲积平原，它的泥土细腻而深厚。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里，却深藏着一座用大块青石砌成的“地下宫殿”，这个所谓的地下宫殿就是北寨汉墓。
北寨汉墓所在的北寨村，就在碧波荡漾的汶河东岸，它的东面是一座呈“如意”形状的山脉。这座被视为县城依靠的山脉，它的北首像似这片平原的枕头。亘古以来，自西部山区滚滚而来的汶河水，在猛烈地向着这个巨大“枕头”撞击之后，迅速调头向南，然后，以一种持久恒长的力道，年复一年地冲刷滋润着这片土地，汶河也因而成为这方土地的主脉，而北寨汉墓则以应有的寂静和安然，整个的处于一种依山傍水的状态，这里也因而被人们视为风水宝地。
在北寨汉墓这座地下宫殿内，那些用大块青石做成的立柱、横梁、门框、门墩、门楣，以及四周的墙壁上有着许多栩栩如生的石刻画像，这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大型汉画像石墓。我读中学时，课本上出现的那幅“豪强地主田庄粮仓图”，就是北寨汉墓古画像“丰收宴享图”的收租部分。这幅画像上画有粮仓、粮堆和几个正往口袋里装粮的仆人，仆人的后面是督粮的管家和装满粮食的牛车……它们整个的呈现出一种农业丰收后的繁忙景象。
这幅“丰收宴享图”是五十年代初，考古专家在北寨村内发掘的“北寨汉代古画像石”中众多图案之一。课本中，这幅图画虽然以反映阶级关系的面貌出现的，但画面上人们杀猪、剥牛、滤酒、烧火、洗菜的场景，却隐隐着一种温润和谐的色调。
北寨汉墓是东汉时期的一座墓葬，有专家认为：“它是东汉初期建武三年与建武六年光武帝刘秀所封的阳都侯和不其侯伏湛之墓。”伏湛所处年代是西汉渐趋崩塌，东汉开始崛起之年，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与北寨汉墓画像中的战争场面和生活场景相吻合。作为名儒之子的伏湛，西汉时曾传授父业，教授生徒数百人。西汉成帝时，伏湛任博士弟子，并担任过平原太守。进入东汉后，伏湛是唯一受到光武帝两次封侯的一个人。伏湛作为西汉旧臣，又是东汉时受封阳都候的一个人物，如果如同专家所论，这座坟墓是伏湛之墓的话，我想，汉墓画面中的某些场景，应该含有西汉时期的一些元素，甚或更多。
北寨汉墓当地人称其“将军坟”，相关资料记载：“此墓过去封土很高，犹如土山，顶上长有合抱大树。”该墓由前、中、后三室及侧室构成，总面积为88.2平方米。汉墓室内布置均衡，石室由多根八角石柱擎起，大跨度的石过梁，抹角结构的藻井，相互贯通的石室和墓门、墓道，以及酷似近代蹲坑的厕所，让人惊叹不已。而且在墓门、室壁、柱、础、斗拱、门额，枋子上，几乎全都雕有画像。画像石共有42块，73幅，画像总面积442平方米。这些画像分别刻有朝仪、宴饮、舞乐、狩猎、战争等画面。整个画像气势恢弘、刻工细腻、栩栩如生。
在汉墓墓门上方十分显眼的地方，是一块横幅画像石，这是一幅胡汉战争图，图中有一座桥，桥上和桥右，有众多手执刀、盾、矛、斧的汉代步、骑兵，他们连同一辆轺车一起，由右向左冲锋；桥的左边，有众多手执刀、盾、箭的胡骑、胡卒，他们翻越重叠山峦，与汉军在桥头激战……画面上这些充满血性的生命，他们一个个地穿越时空，从历史的尘烟中走来……瞬间，一股久违的气息，一种惨烈的悲壮扑面而来！
在这里，这些从历史中走来的人们，他们去尽了历史的尘埃，一个个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让我深切感受到我们这个民族在历史的碰撞交融中生发出来的那些悲壮记忆。渐渐地，我的心情沉重起来，那一组组画面，仿佛就是我们自己的过往！眼前这个战鼓擂动、云烟漫漫的场景中，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和冲锋与喊杀的阵势，其实早就深藏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镶嵌在我们的记忆里了。它太过熟悉，它很容易让人沉浸在历史过往的回忆里。
从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再看画面的下方时，则是另一番景象。那座正在厮杀着的桥的下边，有一划船、捕鱼人，他正在安静地劳作着……近在咫尺的战争场景，仿佛离他十分遥远，甚至远的遥不可及！再看图下墓门时，但见墓门的三根门柱上，有东王公、西王母、伏羲、女娲，及羽人、玉兔、蹶张、仙人、异兽等护佑其间。如此画面，让我强烈感受到人类生存的内涵！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仿佛有一缕息息相通的脉络把古今链接。此刻，我没有震惊只有感叹。在这个整日匆忙的世界里，我们越来越没有心思去怀念了。我们大多为利益所趋，无暇回望。其实，我们这个民族的每一个历史片段，都与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因为，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经历！那些过往的人，就是我们那个曾经的自己。而这些“我们那个曾经的自己”就像空气、阳光、土地样的一直与我们同在。只不过，它们就像鱼不会注意到水那样不被我们注意而已。
就我的感觉而言，北寨汉墓墓室主人的具体身份已不再重要，无论他是否是“胡汉战争图”里的当事者，还是那些人是他所熟悉甚或不熟悉的人，那些车辚辚，马啸啸的历史瞬间；那幅桥下安静劳作、生活的画面；它已经以一种血性和悲壮；以一种对于生活的热爱和体验，悄然渗透到我们这个民族的血液里了。那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集体人格的存在，它像影子跟人体的关系一样，是与我们这个民族如影随形的一种魂魄样的存在。
历史历来没有静止的存在，那都是一个个瞬息万变的画面。但是这些过往的一切，却始终以一种记忆之流保持着一个生命整体的连续性。距今已经近两千年的时间了，北寨汉画像以一种历史切片的形式定格在地下的石头上。今天，它为我们回看自己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画面。现实中，我们很容易把自我与历史割裂开来，包括历史长河中的那些记忆，也已经成为一个个历史的碎片。但就人的生命而言，无论如何变化，无论如何消逝和再生，它也是一个精神性的整体，人类生命进程中经历的所有风风雨雨、喜怒哀乐，始终流转在人的血肉之躯内。尽管消逝是人的宿命，但个体的人在消逝的过程中却成就了自我。从人类的整体性而言，活着的我们，其实从未死过，否则我们不可能活在现在。我想，如果我们看到的我仅仅是一个外在单一的我的话，那是愧对祖宗的。
北寨汉墓第二组画像，刻于四壁、立柱、斗拱、过梁及室顶。这组画面以刻于东璧、南璧和西璧三幅横额的吊唁祭祀图为中心，它刻出墓主身后的哀荣。显然，墓主人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地位和荣誉的，同时，也清楚人终究会死亡的。人，当然并不希望自身生命局限在有限的今世，但又无法做到“长生不老”，因而也就不断地引伸出许多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墓的主人也不例外。这正说明人是有灵魂的。也正因为这样，人类从远古开始就没把自身生命局限于“现在”，他们的目光一直向着明天展望……基于此，人类生命长河中持续跃动着的这些灵魂，它们毫无疑问的成为人的生命存在的依据。因而，也正因为如此，灵魂贯穿于人的生命过程，概括了生命问题的全部。苍茫时空中，人的死亡和降生，那是一次次生命的接力。而这种接力所传承和交接的恰恰是人的灵魂。
人的生命如同每年一度的花开蝶舞，它持续绵延着一种不变的永恒。我想，墓的主人也是，他并没有常住在他的地下宫殿里，他就在我们的人群当中，并始终影响着我们的言行举止，甚或情感和情绪，并且与我们一起一再重现着让我们感到似曾相识的那些“其人其事”的面貌。
因而，数千年来，人类生活中遗留下的每一个脚印，每一个瓦片，每一个痕迹，都是我们辨认、思考自己时，最为直观的依据，也是我们那个曾经的自己，一次次留下来的不断创造的纪念。历史的长河中，许多时候，人们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甚或突然而来的一个念头，甚或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平常的事情，它们常常成为历史的亮点。
北寨汉墓，当匠人锤起凿响，当阳光缓缓西移，当昼夜不断交替……渐渐地，光滑的石头界面上，一种奇诡辉煌的生命艺术渐次显现了……而今，它的显现所带给我们的震撼和沉思，是当时所有的人未曾想象到的，尤其这种以艺术的形式取代秦和秦之前残忍的人殉制度，它的这种由此放射出来的人性光辉，第一次照亮了历史的时空！整个汉代也因而成为中国历史的亮点。
北寨汉墓画像第三组为中室画像石。尤其南璧上横额的西段和西璧、北璧上的横额，那是由四幅画面连接在一起的车马出行图，它在北寨汉墓画像中最为壮观。图中，宅院中众多的亲朋；双阙前庞大的车骑队伍；宅院的建筑和车骑队伍后的送者……它让我欣喜地发现，在农耕文明的汉代，人们不仅可以将多余的财富和精力用来做一些文明等级更高的事情，而且，有许多做到了极致。
且看东璧横额上的乐舞百戏图：“众多伎艺人在表演飞剑跳丸、顶橦、走绳、七盘舞、鱼龙曼衍之戏、车戏、马戏，以及敲击钟、鼓、磬、铎，吹奏排箫、笙、竽、埙和抚琴等”……这其中，人的潜能的发挥可谓“古今叹为观止”。中国人民银行2006年发行的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纪念币，六枚金币中的第一枚图案“马术体育造型”就取之于“乐舞百戏”中的马术表演，画面上“一马飞奔，四蹄腾空，一男子左手执手戟，右手扶马鞍，身体腾空，居于马背之上，人物几乎完全飞离奔马，服饰飘荡闲逸”，整幅画像“造型动态感强，且夸张优美”，甚至美的比历史的过往更加真实。
今天，在北寨汉墓，在那些数不清的混乱而多变的历史处境中，我们惊喜的发现一位“左手执手戟，右手扶马鞍，身体腾空”的男子，从遥远的历史底层一跃呼啸而来！那男子离我们很远又很近，或者说，它的影子早已隐蔽于我们的身体，而又远超于我们的肉体！那或许就是我们的魂。
人是不能没有灵魂的，但现实中的我们，却容易在物欲中迷失和沉沦。若谈信仰的缺失，我们缺失的往往是灵魂。回望我们的生命，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手脚是从“蹄”“爪”慢慢演变而来的，然而，当我们于旷野雷鸣中顽强站起，并起步狂奔时，那是何等的壮美和欢腾啊！从此，那颤微微地站起的身影，始成为我们心灵深处一种超乎时空的存在，一种贯穿始终的古意翩然的风景。
汉代的崛起，无疑是我们这个民族引以为傲的巅峰之一。我们发现，这里有一场深厚博大的心灵与旷远苍茫的历史和自然的交集。北寨汉墓墓室中，上横额下四周的9幅18个历史故事图和历史人物图，包括仓颉造字、卫姬请罪、尧舜禅让、周公辅成王、蔺相如完璧归赵、晋灵公纵犬咬赵盾、孔子见老子、荆轲刺秦王、聂政刺韩累等，及有榜题“苍颉”、“齐桓公”、“卫姬”、“御者”、“齐侍郎”、“苏武”、“管叔”、“令（蔺）相如”、“孟犇”、“铁揗”、“晋灵公”、“敖（獒）也”等12处的48字。这些涌动着激情和灵动的智慧故事，应该是墓主人生前津津乐道的，故事中的圣贤豪杰，可能是墓主人生前景仰的人物。不难想象，这里面是有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内在冲动潜藏其中的。
沂南北寨汉画像石墓，规模宏大，墓室结构复杂，画像雕刻精美，内容极其丰富，俨然一座庄严肃穆而又富丽堂皇的美轮美奂的地下府第，它既是汉代生活的一个缩影，又是我们回望自己的一面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