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下午,我和朋友谈及家族文化的延续与传承时,提及传说中所谓“南蛮子破风水”的事。这种传说,在我们这里很普遍。但是,我对这种说法一直存疑。
古代,长江以南生产力低下,有些地方几乎没人居住,所以被称为“蛮夷之地”。自东汉始,“蛮”指南方,“夷”指北夷。而“南蛮子”这个名称,则源于明末清初朝代交替之际。那是从北方打过来的满族人,对南方反清起义人氏的一种称呼。这是一个带有歧视和侮辱性的叫法。
记得小时候,有关“南蛮子”的传说很多。而且,这些传说中的故事大多与风水有关。那时,在北方流浪的所谓“南蛮子”我时常遇见。他们行走在村庄的大街小巷里。他们有的耍猴,有的卖“鼓鼓当”放“洋片”,有的来去匆匆,不知去向。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像风、像云那样飘忽不定,时出时没。
那是一些行踪诡秘的人。你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比我年龄稍长一点的一位本家朋友回忆说,他小时候在村庄的大街上也看过“南蛮子”放“洋片”。那些被称作“南蛮子”的人,说话像鸟语,快的让人听不懂。给他一捧瓜干,可看两张“洋片”,多给他一些可以让你看完。那“洋片”类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幻灯片,它在一个盒子里,通过观察镜即可观看。在当时,那是非常新鲜稀奇的了。
在我的印象里,那些走街串巷的所谓“南蛮子”,他们每个人的背上都有一个包裹,那包裹通常都背在身上,即使偶尔放在身边,也不许他人靠近。大人们说,那些人很精明,懂风水。那包裹里的东西千万动不得。
大人们的话里似乎“话里有话”。但是我想,这些在北方四处流浪的人们,说他们是为了破风水而来,应该是站不住脚的。但他们好像也不是单纯的为了谋生而来,许多时候,我隐隐觉得他们是另有使命的。
所谓“南蛮子”,其实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来自中原和包括沂蒙人在内的黄河中下游躲避战乱渡江南下的人。他们都是迫于战火或灾荒,陆续离开自己的故乡的。中国历史上,中原及山东一带人口有三次大规模的南迁。史料载:“永嘉之乱”西晋灭亡时,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随着东晋政权在南方的建立,北方人口向南方迁移的规模更大。截至南朝刘宋初年,南渡人口已近30万户,达到90多万人,占当时南方总人口的1/6。
中原人口南迁的第二次高潮,发生在唐安史之乱以后。当时,黄河流域遭到严重破坏,加之北方少数民族驰骋中原,并趁唐朝边备空虚大量内迁。唐末五代时期,少数民族与地方割据势力,因争权夺利而引发的战争不断,百姓生灵涂炭,家园被毁,只好背井离乡,到远离政治中心相对安定的南方,寻找安居之所。地理学家胡焕庸教授认为,由安史之乱引发的中国第二次人口大迁移,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人口地理分布的格局,使南方人口第一次超过了北方地区,中国人口地理分区的中心,首次由黄河流域转移到长江流域。
之后,北宋靖康之变及宋室南渡,又导致了中国第三次人口南迁高潮。钦宗靖康二年,在金军的强势攻击下,徽、钦二宗被俘,北宋覆亡。康王赵构逃到临安即位,建立南宋。北方广大沦陷区百姓不堪忍受金朝贵族的统治,被迫举族迁移。南方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大量尚未垦种的可耕地,也吸引了渴望安居乐业的人们。当时,北方的大批王族、官员、士民,开始涌向南方的荆湖、两浙等地。出现了“中原士民,扶携南渡,不知几千万人”,以至于“建炎之后,江浙湘湖闽广西北流寓之人遍满”的现象。
慢慢地,随着北方大量劳动力和先进垦殖技术的南迁,原先的“蛮荒之地”变成了“鱼米之乡”。尽管南方的经济文化、社会环境逐渐超越了北方,但历史的路途上,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持久地回首北望着……尽管他们不是大批的,甚或仅是零散的,单一的。但他们却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乡之路。他们已经不知何处是故乡了。因而,长江以北,中原大地,沂蒙山间,出现了一个个被“当地人”觉得神秘莫测的人。他们身背包裹,一辈一辈地在中原大地,在沂蒙山间寻找……那包裹沉甸甸的,那包裹装着先人的灵魂和嘱托,他要为他们找一个适合安放的地方。
中原大地,沂蒙山间……一切已经今非昔比,所到之处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唯有把自己的心事深深地隐藏。曾经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开始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甚至把所有的“不幸”怪罪下来……他们那些寻找故乡的举止,在当地人看来怪怪地,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们太精明,太过神秘了,以至“坏了当地的风水”。
最近,我在翻阅史料时发现,宋时,金军强势攻占江北以后,山东户籍所剩人口仅有二百万人,整个山东原住民所剩无几。可以想象,历史上那个风声鹤唳的夜晚,仓皇出逃的人们几乎来不及回看一眼家乡就消失在夜幕中了。这个时候,有少数有心人急匆匆地抓一把泥土,或拣一块小石头,又或拿一本经卷塞进包裹……自此,许多村庄消失了。能够延续下来的村庄中,有的在村庄的名字前依然保留着原有姓氏的印记,如“韩家庄”、“房家岭”等,但是,那些村庄名字前的姓氏跟他们的身份和去向一样,已成为后来者心目中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因而我想,传说中的所谓“南蛮子”更像一个历史的造影。他们是一群徘徊在江北,徘徊在中原大地,徘徊在沂蒙山间的幽灵;他们是一个个弱小的但却经久不息地思乡的旋风;他们是一曲曲穿越时空和地域的绵延无尽的悲歌。他们的寻找,是一次次再也找不到家的寻找,是一次次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寻找的寻找,却又是一次次经久不息地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