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上,趁天凉快,我未吃早饭,就开车向孟良崮驶来。七点时分,山上静悄悄的,沟壑间略有薄雾缭绕。汽车几经拐弯上行后,停在了孟良崮南面一个山顶平台上。
孟良崮立于群山北端。沿山道向上攀登,时见山石交错、山洞贯穿,时遇断崖出现。前行中,更见山石悬于山崖夹缝之上,似有随时滑落之险。我于行走攀爬之时,整个人被此情此景所感染。远古时候,大地撕裂、碰撞,平地轰然隆起之景如在眼前。
孟良崮地处北纬35°58',这里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春天来时,小草发芽,树枝返青,百花齐放。夏天来时,地似蒸笼,时有电闪雷鸣。秋天来时,天高气爽,五谷丰登,瓜果飘香。冬天来时,大雪覆盖,沟河冰封。
在这里,七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两大政党,他们各自怀揣不同的政治文化理念,用大炮、子弹、手榴弹,用刺刀,用血肉之躯,进行了一场关键的对决。至此,孟良崮战役成为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胜利的转折点。这场战役,国民党军队伤亡3.2万人,共产党军队伤亡1.2万人。短短的三天三夜,国共双方共计伤亡4.4万人,可见战役之惨烈。
此刻,孟良崮空山无人。弯弯的山道上有蛛网缠头,有荆花落下,有蝉鸣振耳。待到山顶时,有清风吹来,有小雨过后从树枝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味随风飘来,有缕缕阳光穿过松树、枫树的间隙,洒落在一块块巨大的浅灰色花岗岩石上。我伴随着这些如梦似幻的影子,循着一段段被鲜血浸染的路径,顺势登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之上,天地开阔,我向着西部群山放眼望去,远处黛绿色的山脉起起伏伏,恍如梦境。
02…………
历史过往,莽莽苍苍。“中国历史是炎黄子孙的历史,是华夏民族融汇的历史,更是战争推动的历史。”数千年来,那些拉锯式反反复复地碰撞和融合,让许多地方成为影响中国文化走向的重要区域。而孟良崮,这个因北宋名将孟良而得名的山峰,就是其中的一处。这些地方在经历了反反复复地碰撞和融合后,催生出许多闪光的思想、著名的都城和彪炳史册的时代。
我拿出手机,在中国地图轮廓图上,使用图片编辑工具,以我立足的孟良崮为中心点,沿着北纬35°58'线,向西、向东画了一条橘黄色的线。我发现,距离此地不远的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他的家乡曲阜,处在北纬35°29′~35°49′,恰好与这里处在同一个纬度上。而道家鼻祖老子的家乡河南鹿邑,处在北纬33°43'~34°51';商朝都城河南商丘处在北纬33°43'~34°52';西周都城西安(包括秦、西汉、新朝、东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处在北纬33°25'~33°27';东周都城洛阳(包括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朝、唐、后梁、后唐、后晋)处在北纬34°32'~34°45';宋朝都城开封(包括夏、战国时期的魏国、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金朝)处在北纬34°11′~35°11′。从这个纬度上不难看出,中国的两大文化(儒、道)和政治、经济中心,在中国历史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集中在北纬33°25'~35°58'之间。
历史是残酷的,历史让我们无法回避的是,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文化,都是在这种残酷的历史现实中碰撞出来的火花。古往今来,人类在一个个不可避免的冲突、厮杀和牺牲中,一步一步地升华自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几乎每一次大的碰撞和变迁,中国历史都要碰触到这条纬线。
这条纬线最残酷,也最辉煌。翻开历史的书页,公元前,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争霸,天下混战,在这里催产了中国主流文化——儒家文化。之后,经由这条纬线,三次中国文化中心的南迁:“永嘉之乱,晋室南迁”“安史之乱,北人南迁”“金人南侵,宋室南迁”,意外地使得中国南方经济文化得到了质的提升,从而改变了中国经济文化和人口上的格局。
数千年来,正是在这条纬线上,人们周期性的迁徙、扩张、穿插迂回,使南北文化在一个大环境中逐渐统一和成熟起来。这条纬线在各种文明因素的汇聚、碰撞和融合发展中,形成一种雄厚强大的辐射力。这条纬线如同人体的中枢神经线,让中国历史上所有重大事件,几乎毫无例外的经由这条线传遍神州大地的周身。这条纬线见证了中国经济文化的繁荣,也见证了太多的苦难。历史上每一次战争都使人口锐减,生灵涂炭。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沂蒙老区420万人口有120多万人拥军支前,21多万人参军参战,10多万人血染疆场。”沂蒙人 “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口饭,做军粮;最后一个儿子,送战场”的历史场景,感天地,泣鬼神。沂蒙人的这种无私奉献,青山当记。那个特殊的年代,沂蒙人承受着不可承受之重,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上,树立起一座精神丰碑。这里所带给我们的,更多的是感激和反思。
03…………
五年前,孟良崮山下的孟良崮村,有一位青年画家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这位青年画家的桌案上,有他的几幅山水写生画,其中一幅没有题名,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幅写在卡纸团扇上、天边铺展着深沉凝重色彩的山水画。这位青年画家告诉我:“画这幅画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心里有点急,仓促间把它完成了。”透过这幅画,可以看得出画家在太阳行将落山时,那种急迫的心情。这时,画面远山中那片若隐若现的山林,被一支盯住了落日余晖的画笔迅即染红。画面的近处,有一个站立着的人的背影,他隔着一道长有松柏的山脊,遥望着远山。我从不同的角度反复地注视着这幅画。突然,有一股悠远绵长的意象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生命之于自然的光影,透过这些朦胧的光影,透过远山和晚霞,我仿佛看到那颗熊熊燃烧着的太阳,滚滚而去时的清晰痕迹,更看到了太阳行将升起时的光芒。进而,那个直立的形同如神的背影,以及由其所带来的那种“天人合一”的镜像,给人印象更加深刻。
画室内,画家沏上茶和我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的老爷爷是一位私塾先生,老爷爷留下的那些手抄本书籍,是他们家的传家之宝。他的爷爷那辈人,处在一个动乱的年代,大爷爷组织农民武装对抗土匪时不幸牺牲。二爷爷接过大爷爷的大刀,不久也牺牲战场。抗日战争时期,担任解放区乡长的四爷爷,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负伤,他孤身一人,在一座寺庙内与日军枪战,弹尽后被日军杀害,只有爷爷和五爷爷活了下来。
孟良崮山下这个小山村,一个家族的悲惨和壮烈,是一段历史的缩影。循着这段历史向上回溯,那些环环相扣的历史中的历史,至今想来,依然让人倍感沉重。今天,孟良崮下,那些裸露在地表上的一块块巨大的岩石,那些高高矮矮的民居,起起伏伏的庄稼,疯长着的野草,忽而从草丛中起飞、腾跳的野鸡、野兔,它们与高高的山脉和广阔的大野一起,以一种沂蒙特有的形式感,生成了一道道如波如烟的曲线,那曲线涌动着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必然性。
如今,在枪林弹雨过后的孟良崮,一位毕业于艺术学院的青年人,开始在一个艺术的江山里颠沛。他迷茫过,更清醒过,他的身心也因而在绘画的色彩里安顿。当他沉浸在五光十色的画面当中时,他的思想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表述方式。他借助自然之力,构思独我,凸显了一种别样的意境。在我的眼里,他画墙上的系列《雪景图》,不仅来自表层视觉的兴趣,也不仅限于捕捉到光与色彩时的欣慰,他让我逼真地看到画家心灵内在的东西。他的雪景图背后,冰雪开始融化,丛林吐出绿芽,不远处,一个身影正在趟过冰解后的河流……伴随着这个身影而来的,是萦绕在沂蒙大地上那曲悠扬动听、透彻心扉的《沂蒙山小调》。
04…………
我又看了一眼那幅中国轮廓图,发现长江源头(北纬33.46°)和黄河源头(北纬34.68°)基本都处在孟良崮这个纬度上。古往今来,是长江、黄河孕育了中国文明。尽管它们也曾给人们带来危害,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想,我们所处的这条自黄河、长江源头上而来的纬线,或许就是自洪荒而来的一个约定。站在孟良崮顶那块巨大岩石上的我,如同登上历史的擂台,漫漫云烟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天地间的帷幕。我仿佛看见,那个遥远的过去,在西北大风的吹刮和滚滚黄河的冲积下,黄土高原和处在大海包围之中的沂蒙大地,慢慢地衔接在了一起。两片高地神奇地对接,一举成就了广袤的华北平原,这正是大自然为中华民族天设地造的一个大舞台。而黄河、长江作为中华大地上的两条主动脉,它们用源源不断的营养供给,让中华民族一步一步地成长、壮大了起来。我们也因而看到一颗来自东夷大地的文明种子,携带着历史的记忆,从大海到高山,从高山到高原,从高原到平原,从平原到大海……它远程跨越,往复循环,形成了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中华文明圈,最终创造出一种以儒家文化为主流,多元文化并存的历史景观。
随着中国的崛起和中华文明的不断进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以“仁”为核心的中国本土文明的进程中,过往那种残酷的进化模式也是过去式了,我们不再因此而悲叹和哀伤,不再像过去那样重复着一个个鲜活生命逝去时的锥心之痛。今天“用战争消灭战争”这句话,已经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结语,这或许正是历史的定数和必然吧。
我马上就要离开孟良崮了,孟良崮35°线是一条英雄的纬线,回望这条被黄河和长江加持在中间的狭长地带,它的过去让我的内心生发出许多感慨。这时,有一段话出现在我的眼前:“人类的英雄只有找到回归之路,才有最后的凯旋。”我想,这段话是谶语,更是必然,这种“人类英雄式的回归”,正是面向“仁者莫大于爱人”的人之本源的回归,只有这种充满人间大爱的“回归”,人类的悲惨才有可能找到解脱的出口。
此刻,孟良崮静静的,周围的一切静静的,山道两旁不时飘来阵阵幽香,我的前面不远处,有一对雉鸡从路旁花丛中展翅飞远,我脚下的台阶上那些挂着水珠的小草和刚刚落下的淡紫色的荆花,它们显得更加可爱,可爱得让人不忍踏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