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82.冯春明:沂水寻梅
(雪山梅园)
谈及梅花,很容易让人想起宋代诗人林逋写于杭州孤山的诗——《山园小梅》“众芳”中的一段: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林逋的诗,人景相融,在借梅抒发情感的同时,其孤高自许,潇洒恣意,卓然独立的形象跃然纸上。
是的,过往每当涉及梅花这个话题,人们大多提及气候温暖,适宜梅树生长的江南,殊不知,隋唐以前乃至上古,中国北方气温较今天偏高(见气象学家竺可桢、历史地理学家文焕然著述),位于鲁东南的临沂市,当时处于梅的自然分部区。
前天,当朋友相约去沂水雪山王春亭先生梅园赏梅时,我想,如果沿着历史的线索向前寻觅,或许能找到某些与梅相关的故事。其间,得知后人有临王羲之集古梅花诗的现象,西安碑林还珍藏有临王羲之集古梅花诗一百余首。王羲之可是我们临沂人,他公元303年出生于琅琊开阳城(今临沂),公元312年随母南迁。
(西安临王羲之集古梅花诗碑林图 来源:网络)
由此可见,出生于临沂的王羲之,随母南迁之前,临沂一带并不缺梅。今年是王羲之诞辰1721年,相信,晋时琅琊开阳城内,童年的王羲之对梅花该有一定印象,甚或说,在梅花开放的季节,洗砚池边已是“日暖香繁已盛开,开时曾绕千百回。”
后来,南迁后的王羲之,永和九年与谢安等41位友人,在会稽山阴兰亭修禊时,写下被人称作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风度高远,不附权势”的王羲之,他的那种高洁坚韧、自强不息的品格,很容易让人想到梅,尽管后人临王羲之集古梅花诗中,那个“梅”字是否源于王羲之真迹,目前难以定论,但是人们频频以王羲之字体临集古梅花诗的现象,说明王羲之在后人心目中,已与位列“四君子”之首的梅花结下不解之缘。
(雪山梅园一角)
进入元代,在会稽九里山买地造屋,名为梅花屋,自号梅花屋主的王冕,在自家院内望着一树梅花,挥翰临池。他在诗中曰:“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清高自爱、不向世俗献媚”的王冕,六百年前在会稽自家小院内,以吾家(本家)之称,与同姓、同乡的王羲之,与王羲之相关的“洗砚池”“墨梅”相衔接,相呼应,其情其景,令人感叹不已。也巧,进入公元二十一世纪后,在距离临沂王羲之故居仅100公里的沂水县城,又一位“吾家”,因了同一个“梅”字悄然走来,他——王春亭。
王春亭,王羲之之王,王冕之王。苍茫大地,一种冥冥之中的授意和承接,让王春亭在王羲之南迁1700年后,步王冕后尘,再一次让梅花带着“吾家”的仪态和神韵、艺术和涵养,开放在“吾家”园子。
王春亭喜梅、爱梅、崇梅,于他而言,梅是深埋在心中一粒希望的种子,那里面有历史,有文化,有高洁之品和浩然之气。
痴迷于梅的王春亭,室内有梅、院中有梅,墙头有梅、房顶有梅,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开满了各种颜色的梅花。二十多年前,年仅48岁的王春亭,干脆辞去中学校长职务,提前退休,在沂水城东雪山前用帆布撘起帐篷,全身心投入到梅园的建设中。
对王春亭而言,这是他的梦想和使命,在这之前,甚或说在他的少年,就已决意把自己化成一棵梅树、一片梅林,并且像梅树的根须那样,赤足踏实地扎进这片土地。
这个三月,梅花开放的季节,我与书法家刘庆国等来到雪山梅园,进入梅园大门,即被梅园长廊中千姿百态的百梅石刻图和满园白的、红的、绿的各色梅花所感染所陶醉。望着王春亭亲手种植的2000余株、拥有绿梅、白梅、粉梅、红梅、跳枝梅、腊梅等70多个品种、占地50亩的梅园,望着王春亭亲手雕刻,2001年被上海大世界基尼斯总部确认为“大世界基尼斯之最”的百梅图石刻,刘庆国先生感慨道:“王春亭才是一座更大的梅园。”
(雪山梅园五福亭)
年少时,王春亭住在姥姥家。姥姥唯一的儿子——王春亭未能谋面的舅舅,早年牺牲在抗日战场,王春亭成为姥姥主要的陪伴。冬天,山村的茅屋里,在姥姥的口述中,舅舅像雪山上一朵绚烂的红梅花,在他的视野里绽放。火炉旁,伴随着姥姥哼唱的《红梅赞》,那座雪山上的纯白和纯红,在王春亭的心中幻化成一种高洁、炫目的梦境,他因而开始寻梅。
隋唐以后,随着北方气候的变冷,长江以北梅花逐渐见少。四处寻觅梅花的王春亭,不满足于盆盆罐罐里栽培的梅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开始远走他乡。
王春亭从苏杭到台湾,从重庆到云南,从济南到铁岭……一路上,他不仅踏寻江南梅林,鉴赏各种梅花,还跑遍大半个中国,去寻访、考证与梅有关的名人志士。
王春亭寻访梅花的路上,会稽山阴兰亭“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的情景和会稽九里山下“只流清气满乾坤”的梅花屋,在王春亭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他发现,这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和存在,已经摆脱了惯常的“腐朽性因素”,他们很难被某段历史所封闭,他们就像天空中的星点,像河流中摆渡不停的航船,又像大海里的灯塔一样与他一路同行。
二十多年来,王春亭遍历各地名人故居、遗址、纪念馆、墓地及相关风景名胜,亲身领受感悟,了解历史及现状,搜集整理了大量很有价值的梅文化资料。他对海量的图片和笔记进行归类整理,写出《历代名人与梅》《咏梅斋号考略》《咏梅闲章探微》《咏梅名联鉴赏》《咏梅匾额撷趣》等插有大量图片、说明,计有100多万字的梅文化研究专著。
在这个过程中,女儿王誉桦一路相伴,她与父亲王春亭一起跑到无锡梅园、苏州邓尉香雪海、杭州孤山、滁州醉翁亭等地考察学习……父亲创作期间,她为父亲邮购书籍、收集整理资料,在整个梅园建设和梅文化著作成书中,女儿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王春亭先生每当提及女儿时都心怀感激。
(王春亭先生梅文化专著)
2024年3月25日上午,天下着小雨,我在梅园采访了王春亭先生和被人们称为大姐的王夫人——陈明芝。陈明芝健谈且幽默,面对曾在部队服役过的王春亭,她半调侃地说:“王春亭因为爱梅,让部队少了一个文职将军,让梅花领域多了一位梅文化专家。”
“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王春亭十分感激妻子,他说,在家里陈明芝把握大方向,一旦发现自己决心办的事,她就选择支持。夏日的夜晚,当王春亭一锤锤、一凿凿地在青石板上雕刻着梅花时,望着电灯光底下汗珠滴成石花的爱人,陈明芝懂得,王春亭今生今世最亲近的就是梅了。是的,人生路上,王春亭整个人几乎全部被梅花所笼罩,陈明芝选择配合。建设梅园选址,找亲戚朋友借钱购买雕刻设备,把家中的梅花和从江南请回来的梅花,一盆盆、一株株移栽在雪山前……直到亲手为梅园内——梅花精神与廉洁文化馆前厅立柱书联,都少不了她的身影。王春亭带着深深的感激和爱恋,写下一幅楹联:谈天说地凝神练气俨然一对神仙眷侣,读书习字灌梅敲诗就是两个梅花知己。
一种感召甚或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建设梅园过程中,王春亭、陈明芝全家上阵。陈明芝80多岁的父亲,去沂河边捡鹅卵石,王春亭70多岁的母亲,在“梅兰竹菊四君子”路上,亲手绘出菊花的图案,又亲手用鹅卵石铺设。王春亭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日子:2002年10月13日上午,秋日高阳见证了雪山梅园感人的一幕。
(左:王春亭先生在梅园建设工地)
王春亭告诉我,雪山梅园的“雪山”,不是因冬天有雪而得名。清代沂水籍诗人赵维新《登雪山》诗中,有“云连泰岱朝烟聚,气接沧溟宿雾开”句,用云气、朝烟、宿雾等描写雪山的气势与景物,其在该诗注释中又解释说,雪山“山巅远望如雪,故名。”
好一个“云连泰岱朝烟聚”,这“山巅远望如雪”之“雪山”,这满园如雪又红红火火的两千余株梅树,正是一个人内心境界的神往和回归,正是一种地域文化人格的凝聚。
今天,地处海岱文化中心区位的梅园,已是满园春色,各地游客络绎不绝,然而,因了梅花的存在,踏进梅园大门的游客即可安静下来,哪怕是正在梅花树前摆拍的人,也拍出了一种静谧和虔敬。
此刻,梅园静静的,雪山静静的,站在梅园高处的王春亭,将目光落在红的、白的、各色的梅花上,落在梅园北面的雪山上,落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
(王春亭先生夫人陈明芝为梅花精神与廉洁文化馆书联)
如今,雪山梅园在王春亭先生手下,以一种鲜活和高洁铺展在历史的时空,它一年一度,缓慢坚实地在雪山前绽放。
2021年正月14日,雪山梅园的梅花,在一场大雪中奇迹般地开放了,望着雪打梅花的场景,望着悬挂在梅园大门两边的楹联——“为天地布芳馨栽梅花万树,与众人同游乐开园囿空山”,王春亭陷入沉思。
有着独特个性、风格和特征的梅花,在传统文化中具有深厚的象征意味,它不仅是高洁品格和铮铮铁骨的化身,更是人们景仰的对象和价值取向。因而,梅花在王春亭眼里充满人文精神的深厚和博大,它像雨像雪那样洗刷乾坤,净化人们的心灵世界。
无需刻意拔高,雪山梅园已经让王春亭先生与历史紧密衔接在一起,他在历史与现实中守望一片净土,他的心里装着昨天,也装着明天。二十多年来,王春亭先生不仅让梅花开在园子里,还让梅花开在石头上,开在人们的记忆里。他用他的思想、品行、情感和才华,用他的笔、他的锤子和凿子,在雪山脚下的石材上,刻下319幅(块)与梅相关的古今石刻图(文),他说,他还要继续刻,继续写。这个过程对王春亭先生而言更像是一场修行,而且他的这种修行不乏对人生命题的追问。
(王春亭先生在雪中梅园)
作者简介:
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省沂南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文苑》《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莲池周刊》《时代报告》《中学生百科》等。著有散文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