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904 临朐冯氏:不屈不媚的文艺范儿
临朐冯氏:不屈不媚的文艺范儿
2014年06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本报深度记者 刘德峰
▼冯氏族人冯惟敏雕像立于临朐老龙湾景区内。 (资料片)
进士八人,举人、贡生多达十数人,更有三人的作品被采入《四库全书》,明清时期的临朐冯氏,在齐鲁文化世家中的地位,不可谓不显赫。
自冯裕引领的临朐冯氏崛起至今,时间已走过500余年,其后裔也已延续至20余代。而当穿过时光再次触碰这一家族,虽然高官名士云集的情景已逝,却仍能感觉到世代传承的文化气息和精神品格。
“希宠者负君,媚人者负己,谋身者负人。”冯裕留下的只言片语,至今仍被后人铭记,而隐藏在言语背后的不屈、不媚的家风,正成为冯氏后人世代坚守的精神财富。
“冯门无拙笔”
院子里的一丛绿竹,写字台上的京剧剧本,写字台旁摊开的乐谱,小书房中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的书册,初到临朐县冶源镇车家沟村冯益汉老人家中,一股书卷气便扑面而来。
“我是冯裕的第十六代孙。”6月5日下午,向记者讲起临朐冯氏的故事,今年已有70周岁的冯益汉,脸上满是自豪。
“冯裕父子五人,除惟健、惟敏外,其他三人皆为进士。”临朐冯氏世家研究者、济南大学文学院讲师张秉国说,从明代中期冯裕中举发轫,至清初延续七世,冯氏一族中,共有进士八人,举人、贡生多达十数人。
而无论怎样强调临朐冯氏曾经的繁盛,冯裕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不仅开启了临朐冯氏多世为官的先河,也为临朐冯氏之所以能跻身齐鲁文化世家打下了基础。
据张秉国介绍,明代中叶开始,山左(山东旧称)诗坛,形成了历下诗坛和青州诗坛两个较为明显的创作群体。其中,冯氏世家的诗文创作,不仅成为青州诗坛的主力军,更繁荣了整个山左诗坛。
与历下诗坛较为浓厚的复古色彩不同,稍晚兴起的青州诗坛,以抒发性情为宗旨,而冯裕正是青州诗坛的开拓者。在冯裕的影响下,他的四个儿子冯惟健、冯惟重、冯惟敏和冯惟讷相继登上文坛,时称临朐“四冯”。
其后,晚明时期的冯氏后人,又涌现出冯琦、冯溥等几代名士,立志于用自己的创作挽救明末文坛颓势。
可惜的是,临朐冯氏同样难以走出盛极而衰的怪圈。家学传统后继乏人、创作中断、科举不振,加之清初的文化高压政策,都让临朐冯氏名士云集的风景不再。不过,幸运的是,临朐冯氏家族中总有用心者,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祖辈留下的精神遗产,并矢志传承。
所以,当穿过时光再次触碰这一家族,仍能感觉到世代传承的文化气息。
“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冯益汉回忆说,从9岁起,他就开始替父亲写春联。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上,他的作文也常成为老师给全班同学读的范文。
冯益汉初中毕业后先曾学医,后转而从事文艺创作。他曾在临朐县文化局创作室担任主任16年,其创作的新编历史剧《元丰行》、电视连续剧《水浒李逵》和《郑板桥》等作品,曾屡获奖项。
与冯益汉同村的冯益泽,近40年的木工人生中,也从未放弃艺术创作。冯益泽告诉记者,他的父亲曾长期画“寿板”,也就是在逝者的棺椁上绘制图案。而他自小就在父亲身边,看父亲画画,并在废弃木料上模仿。
17岁开始,冯益泽接下了他父亲的手艺,并逐渐精进。“后来上年纪的看了我画的寿板,他们干脆就都不画了。”谈及这段经历,冯益泽笑着说。此后,他不再甘心于只在寿板上作画,开始学习人物画、花鸟画。
冯益泽在学习的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我画鸡、鱼这类题材还可以,画人物就有点困难。”他自己评价说。
冯益汉、冯益泽等世家子孙对文化的热爱,也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族人。冯益汉说,他的老伴也曾跟冯益泽学过画梅花,“大家看他画得好,就会不自觉地想跟着学。”如今,冯益汉也乐得见到村里的孩子到他家中讨要毛笔,他还把自己小外甥女儿的画挂在客厅门口。“这已经是冯氏后人骨子里的东西了,是一种基因。”冯益汉说。
“冯门无拙笔。”冯益泽说,这个当地对冯氏世家的评价,让他颇感骄傲。
不搞形象工程
同样让冯氏后人以祖为荣的,还有冯裕等先辈为官时留下的美名。
尽管在历史上,对待理学的评价褒贬不一,但作为家学投射在临朐冯氏的为官之道上,却很值得当下的官员群体回味。张秉国认为,冯氏世家秉承的理学传统,养成了他们特有的实践精神。
明正德三年(1508),冯裕中进士三甲151名,初任华亭县令,开始走上仕途。当时,明朝官吏中流行的风气是,凡做事必进行大张旗鼓地宣扬,甚至攀比谁的政令更为严格,以引起上司的注意。
而冯裕则反其道而行之,每当有所作为,必先考察是否能给群众带来便利。他在任华亭县令时,当地因发生涝灾,让田地多处于地势低洼地段的贫民小户受损极大。基于此,冯裕遂令田地处于上游的富户,代缴十分之一的赋税,以减轻贫困农户的负担。该措施广受华亭贫苦百姓的欢迎,在冯裕离任华亭五十余年后,他也被华亭县列入“名宦祠”供百姓纪念。
在冯裕任晋州知州之时,当地滹沱河河道已从原先的城北改到城南,城北的良田因而成为瘠土,而城南的旱田则变成了良田。
由于当朝制度的低效和僵化,往往造成政策和实际脱节,所以晋州虽河道已改,但是相应的税收却一仍其旧,种植城北土地的农民不堪重负,逋赋越来越严重,城北土地更因此逐渐荒芜。而冯裕的几位前任却全然没想到要改变南北赋税的不合理状况。
冯裕履任后,根据已然改变的实际情况,增加了城南田地的赋额,又相应减少了城北田地的赋额。这让流民看到了希望,并相继归乡。
仕途30年,冯裕辗转各地任职地方官员,而其追求实绩、不务虚名的作风,让他在当时众多因循成法、严苛声张的官员中,显得尤为珍贵。
“这种不搞形象工程的做法,赢得了后人尊敬。”张秉国介绍,“当是时,环海内宦游者率多噏噏,乐软媚以相比周,公顾独介介整整”,出身华亭县,曾在明穆宗朝任太仆少卿的沈恺,在《闾山冯公名宦祠记》中这样称赞冯裕。
冯裕的为官风格,被他的曾孙冯琦继承。冯琦是临朐冯氏家族中为官级别最高的一位,曾任礼部尚书一职。因其长期官居显位,于是留下不少向皇帝进言的奏章。而这些奏章,也成为冯琦作品中带有深刻政治见解和思想内涵的组成部分。
冯琦在奏章中请求端士习、肃官常、罢矿税,而这些均切中当朝积病要害。更难能可贵的是,冯琦不仅直指时弊,更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而他所留下的这些文字,也清晰描绘出他济世务实的作风和形象。“公于学无所不窥,而以实用为主。”明代著名文人公鼐评价冯琦说。
时至今日,临朐冯氏的这一传统,仍能在冯氏后人的思想中寻得踪迹。
“不为良相,宁为良医。”虽然这并不是临朐冯氏所独创,却也被该世家精神所吸取。冯益汉说,自己少年时曾就读于益都卫校,就是父辈们受这一思想的影响,鼓励他去学医的。“冯惟敏的后辈中,就有几人是从医的。”冯益汉在整理冯氏资料时发现。
尽管在如今的临朐冯氏后人中,能做到像冯裕、冯琦这样级别的官员少之又少,但冯益汉说,像他一样选择传承冯氏精神的子孙,也一定会对自己的后辈讲述先人为官的故事。“好好想想先祖们的命运,如果有一天你做官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冯益汉曾对自己的儿子说。
不惧权贵
至今敢写讽刺诗
能让临朐冯氏家族官员们留名青史的,除了务实以外,还有冯氏官员的傲然独立、不惧权贵。而这一姿态,也让冯氏世家的子孙跨越了时间的隔阂,有了近乎相同的遭遇。
冯裕仕途的起点华亭县,属松江地区这一富庶之地。然而,这个地区也不乏豪门与狡猾投机之人,普通官员在此任职,一般难以放开手脚。
张文冕便是这类狡猾投机之人中的一员。他本是松江地区的一个市井无赖,在宦官刘瑾专权之时,依附于刘瑾门下,一时飞黄腾达。
就在冯裕走马上任之前,张文冕就曾向他请托,希望冯裕能在上任后给他更多的便利。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冯裕上任后却刚正不阿,丝毫不理会他的无理要求。于是,张文冕欲借刘瑾的势力,对冯裕惩之而后快。
但历史没给张文冕继续作恶的机会,正德五年(1510年)八月,刘瑾被凌迟处死,张文冕伏诛,冯裕得以逃过一劫。
冯裕的这一性格,此后陆续得罪了一些当地官员。加之冯裕在华亭县涝灾过后,让富户为贫苦百姓代缴十分之一的赋税政策,又得罪了这部分富户。于是,两股势力联合起来诬告冯裕私加赋税、贪污腐败,冯裕也因此被巡抚张凤逮捕入狱。
事情发生后,华亭百姓为冯裕奔走喊冤,联名上保。后经查明,冯裕贪污之名不实,真相才大白天下。
后来在南京任户部员外郎期间,冯裕得罪了想从户部牟利的太监,再后来任贵州按察副使,又遭人弹劾,最终解官归乡。
如果说冯裕在华亭的所为,仅仅是因为初入仕途不懂得圆滑变通,那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既得利益者,就足以看出冯裕的刚直与勇气。
在这一方面,冯裕对后人影响极大。他的刚直秉性,也被子孙后代完全继承下来。冯裕的儿子、散曲家冯惟敏,隐居未仕时曾作曲讽刺段顾言,时值段顾言巡按山东,他就被捕至省城,后来任涞水县令时,又因开罪豪强而被罢。
冯裕第四子冯惟讷一生为官也屡忤权贵,在以江西布政使入觐后,他本有机会入阁,但因触忤高拱而被罢。后人冯琦虽官至礼部尚书,却也屡触中贵,有时甚至触犯“龙颜”。再至清代子孙冯溥,更是敢于触犯当时的辅政大臣鳌拜。
6月6日上午,走在冯惟敏故居冶源镇老龙湾景区内,言及冯氏官员的这些故事,冯益汉极为感慨。仍存于该景区内的一处建筑,曾作为冶源公社的文化馆使用。作为当时的工作人员,冯益汉也曾在此度过一段排戏、创作的时光。
由此,冯益汉的人生与先人冯惟敏也有了跨越历史的交集。而重合在一起的,不光是这个地点,更是因著文讽刺当政者而遭受不公的经历。
据冯益汉回忆,改革开放之初,他在广播中听到中纪委1979年4号通报说,有的农村干部借公款大吃大喝,某生产队借邻队拖拉机耕地,招待拖拉机手吃饭。饭局上,队长、副队长、会计、保管都来作陪,不仅五个人都喝醉了,他们的呕吐物还把一条舔食之狗也醉倒了。群众讽刺他们说:“五个人喝酒,醉了六个。”
听到这个通报,冯益汉如获至宝,认为是一个很好的写作素材,就连夜起身写下了讽刺诗《醉》。
1980年,这首讽刺诗得以见报。而当地基层官员看到刊发的诗文后极为不悦,扣掉了他在村中的工分。此后几年,冯益汉一直围绕该讽刺诗与部分基层官员争辩,经临朐县官员居间调和,才最终给他的这次文学创作正名。
“比起冯惟敏等先祖入狱的遭遇,我这段经历也算不上什么。”冯益汉说,但他也因此更为坚定地认为,作为文人就应该保持中立的立场,勇于以自己的方式揭露发生在身边的丑恶现实。
自愿或者不自愿的,临朐冯氏后裔仍会受到源自祖先的精神滋养,但不管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临朐冯氏的后人在当今社会中也都有了自己新的生活。
冯益汉走到老龙湾景区内曾经的文化馆前,拍着一棵树干已经中空的柳树说,这是他在此工作时种下的,至今已经有将近40年树龄。当然,系着冯益汉青年记忆的老柳树,还在长着新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