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776 冯连伟:母亲醉酒
母亲一生中只醉过一次酒,在1996年的除夕之夜,是微醉。
其实,母亲喝酒的历史是很短的,粗略算来,应该是她60岁以后的事了。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很穷。堂屋里靠墙放着一张桌子,有钱的人家里要摆一张红木的八仙桌,我家放在堂屋正中的这张桌子则是普普通通杨木原料的三抽屉桌。桌面上时常要摆放的就是玻璃瓶装的地瓜干酒,应该是当时临沂县酒厂生产的老白干。因为家里经济紧张,摆在桌上的这瓶酒主要是为壮门面的,母亲每隔一段时间要用毛巾把这瓶酒擦一擦,抚掉上面的灰尘,但如果不是来了贵客,这瓶酒是不开瓶的。即使打开这瓶酒,摆在客人面前的是能盛二钱酒的“牛眼盅”,纵然一桌坐满十个八个的客人,这一瓶白干酒至少可保证“酒过三巡”,把这个待客的场面应付下来。
我的叔父大伯堂哥们都喜欢喝酒,我二哥在村里曾开过几年的代销店,每到傍晚的时候,总有七八个老汉到店里去买二两白酒喝上。有的从家里带上一块咸菜,有的干脆从柜台上捡几个盐粒作酒肴;有的端着盛着这二两酒的小黑碗蹲在地上慢慢地自饮自酌,正如白居易《春尽劝客酒》:“尝酒留闲客,行茶使小娃。残杯劝不饮,留醉向谁家”?有个急性子的老汉我喊他“大叔”,每次都是把这二两酒一下倒进口中,然后赶紧用手捂着嘴,既怕酒从口中滴出来,又怕酒香从口中飘出来,看着他们对酒的喜爱,我那时心中对酒的魔力充满疑惑。
我的父亲一生不沾酒,因此我们家逢年过节也没有喝酒的习惯。其实父亲应该是能喝点酒的,只是从小失去父母的他为生活所迫,没有喝酒的条件,也就彻底打消了喝酒的念想,即使后来到了供销社工作,天天在那里卖酒,也没把父亲熏出酒瘾来。和父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母亲,虽然在村里也是个“小官”,村里的红白事她都要出席,但她从不沾酒;母亲还是村里的接生员,每次平安顺利地接生完孩子,主人家高兴之余都要管母亲一顿饭,但无论主家穷或富,母亲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只要吃饱肚子就行,从来不让主人家上酒。
我曾经和母亲聊起她年轻时为什么滴酒不沾,母亲是这样说的:“那时几乎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人家知道你喝酒,大家乡里乡亲的都讲个脸面,家里日子过得好的招待你上了酒,那家里过得很穷的为了面子也得东挪西借去给你买酒。干脆不喝酒,人家也不用在这上面伤脑筋了”。
母亲年轻时不喝酒,是她从内心里对乡亲们的体谅。母亲开始喝酒的历史要追溯到她60岁以后。
父亲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世以后,母亲就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招待亲朋好友一般不到饭店,都是在自己的家里炒上几个菜,上上一瓶价格低廉临沂老白干或兰陵大曲、二曲酒,母亲作为长辈,大家一定要让她上桌一起吃饭,给母亲的跟前也要放上一个酒杯,倒上一杯酒。能喝不能喝,关键怕人劝。慢慢地母亲开始饮酒,由最初的喝上一口白酒面红耳赤,到后来也可以喝上二两低度白酒,当年母亲没有李白在《将进酒》中的感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喝啤酒还是很新潮的。因为我没有喝酒的兴趣,逢年过节,儿子过生日,家中来客人,除了开上一瓶白酒,还要摆上几瓶啤酒,因为啤酒度数较低,我总是倒上杯啤酒把饭局应付下来,于是母亲也不大喝白酒,故喝啤酒了。我的书房里摆放的和母亲的合影照片就是母亲过生日时照的,照片中的我和母亲面前都摆放着盛满金黄色啤酒的酒杯,年近八旬的老母亲一高兴,那天喝了一瓶多啤酒。
母亲喝醉酒的那次是九六年春节前的除夕之夜,吃年夜饭 喝醉的。那一年大哥从济南调到青岛工作,母亲很高兴,大哥一家春节前回来上年坟时带回了几箱即墨老酒。大哥给母亲介绍了很多煮老酒喝的好处,让母亲坚持每天晚上都煮一点老酒喝,舒筋活血,利于睡眠。除夕之夜,我们和二哥两家陪着母亲一起吃年夜饭,考虑人多,就一下煮了好几瓶老酒。其实,在我们家没有喝酒的氛围,开饭一小会儿,孩子们就忙着去放鞭炮到院子里疯玩去了,剩下几个大人陪着母亲喝酒,但每人一小杯喝下去也就开始吃饭准备看春节晚会。母亲看着煮好的老酒还剩了不少,就对我们说:“你哥大老远的送回来,过去想喝酒是没条件喝,现在有酒了,喝了不疼洒了疼,你们不喝我都喝了”。就这样,母亲把剩下的老酒一杯杯地都喝了。酒意浓浓的母亲,一开始还嘱咐我们煮地瓜芋头和板栗,嘱咐我们和面剁馅子包水饺包汤圆好发纸。一会儿母亲就在沙发上坐不稳了,我们把她扶到床上,很短的时间就传来了打呼噜的声音,忙了一年的母亲,一壶老酒让她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大觉,把一年的孤独和劳累都抛到九霄云外,轻松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这些年大哥每次回来看望母亲,车上都要装满新鲜的青岛啤酒,母亲每天都要喝一两瓶易拉罐啤酒,用母亲的话说,晚上这顿饭喝上一筒啤酒,睡眠好得很。每次母亲过生日这天,老少四代几十口,儿子辈、孙子辈都要轮流给母亲敬酒,母亲也是频频举杯,面如桃花之际,颇有“太上皇”的范儿。
大哥的女儿结婚时,身居一定职位的大哥只邀请了我们姊妹和大嫂的姊妹参加,年过八旬的母亲是两家唯一健在的长辈,那天我们喝的是白酒。母亲是仅次于新郎新娘的“名星”,大家纷纷给母亲端杯敬酒,母亲那天喝了大约二两白酒,这也是这些年母亲喝白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当时我们都很担心,母亲显得非常激动,在从青岛返回临沂的路上,一直说个不停,反复表达着她的心愿:大孙女结婚,她高兴,她幸福。
2014年母亲轻度脑梗出院回家后,母亲就与酒说拜拜了。母亲过生日时,她的面前还摆着酒杯,我们给她敬酒时,她也还举杯,但也只是放在嘴唇上沾一沾闻一闻,却不曾再喝过一口酒。如今病重的母亲则更是与酒绝缘了,想想就让人心里流泪。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酒后可以高歌,酒后可以放狂,可我的娘亲却永远无法再走进扔掉忧愁的醉乡。
2016年的秋天,母亲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如今的年夜饭桌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娘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曾经微醉的娘,再也看不到端着酒杯满含慈祥的娘注视儿女的眼神......
好想再陪着母亲对饮一次,哪怕是母亲还是端起酒杯放在嘴边湿湿嘴唇;哪怕是母亲看着我端着酒杯给她说说她的天高海深的母爱……
冯连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阅读》《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绿洲》《当代散文》《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新华文学》等杂志;有作品选入各年度散文选本,曾获山东作协颁发的《时代文学》年度散文奖、《齐鲁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全国散文大赛等若干奖项;著有《静水深流》《真水无香》《似水流年》《掬水留香》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