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780 冯连伟:母亲的眼睛
母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始终回荡着对儿女深情的呼唤,
在儿女的心里,
母亲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
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
更不会被时间暗淡。
每当听到宋祖英演唱《母亲的眼睛》,我总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有一种温馨,永远向往,那是母亲深情的眼睛;……啊,母亲,啊,母亲,……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人生漫漫,风雨兼程,我不会在鲜花和荆棘中迷失,因为有你深情注视的眼睛。”因为,像天下每一位美丽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拥有两只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目光里有春天和煦的春风,有夏天的惊雷闪电,有秋天鲜艳的果实,也有冬日刺骨的冰凌,有慈祥有温馨有快乐更有满满的鼓励。
母亲的眼睛会笑。
我小时候被母亲从村东头牵着手送到村西头的学校上一年级时,刚满5岁。母亲把我送到学校的初衷是让老师帮着照看我,识字不识字是次要的,把我照看好是第一位的。但大哥对他这个小弟可有更高的要求和想法,那时大哥正读中学,因为学习成绩优秀深得老师的喜欢,因此,从我上学的第一天起,每天晚上大哥都要给我开小灶,把地瓜干摆在堂屋的地面上教我数数,把小黑板挂在墙壁上教我识字,天长日久,笨鸟先飞,我这个小不点在全班里学习成绩竟数一数二。一时间,经过几个老师四处神吹,一下子把我吹成了聪明过人的“小神童”,于是乎,村里当家长的纷纷向母亲讨教,母亲的眼睛里都笑出花来。
当我不足14岁去城里读高中的时候,全汤河公社只有两名学生考上了当时的临沂育新中学,我就是其中之一,母亲手里拿着那张白纸黑字的入学录取通知书,心里眼里都是笑。
刚满16岁的我就跨入大学校门的时候,当时的临沂四中第一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只有9名学生,我有幸是其中之一,我和母亲一起从老师手里拿到了那个装着通知书的信封,这个普普通通的信封可是装满了一个母亲望子成龙的心愿啊。实现了,终于实现了,母亲的眼睛笑了。
当我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又回到母校任教时,母亲的眼睛笑得是那么灿烂,我从家里骑着自行车去母校报到的那天早上,母亲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风吹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笑了,母亲说:“从现在开始,我上临沂城有落脚的地方了。”
母亲的眼睛里时时含满了期待。
那时的初中是两年制,大哥考上大学的时候,我过完那个暑假上初中二年级时,也就意味着第二年就要考高中了。大哥当着母亲的面对我说:“好好努力,争取明年也到育新中学读高中,这里的老师都太好了,如果能到育新中学读高中,将来考大学就把握很大了。”大哥把他在育新中学复习时做的所有笔记所有复习资料都转交到我的手上。
我想大哥的一番话已深深地刻在了母亲的脑海里,母亲什么要求也没对我提,但母亲那深情地注视着我的目光告诉我,母亲想对我说:“你哥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你的目标就是明年考上城里的育新中学,将来的目标就是像你大哥一样读大学。”
那个暑假,我每天都是在学习中度过。大哥给我的复习资料中,有一本540多页的数学复习资料大全,我把所有我已学过的有关题目全做了一遍。夜晚,蚊叮虫咬,通身汗淌,在床上只能看书无法做题,母亲就给我端一盆凉水让我把半截腿放到水盆里,母亲则站在我的背后用蒲扇给我煽风降温打蚊子。每当我学累了,回头看一看,映入我眼帘的都是母亲那期待的眼神。
我参加高考前夕,母亲让二哥用自行车载着她到学校里看我。那天母亲给我带了一包袱“麻花”(又称散子),这在当时的农村只有女人生了孩子才能吃上的好东西母亲都给我送来了;母亲还给了我拾元钱,当时的拾元钱是我过去的五六个星期的费用。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你考试的时候家里人都不来看你了,不要有压力,先吃好睡好再想考试的事。”母亲怕影响我学习,很快就走了,来来回回在路上五六个小时,真正看我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一直装满了母亲期待的眼神。
母亲的眼睛里都是牵挂和思念。
我考上大学离家的那天上午,父亲在家里哭得无法出门送我,而母亲则一直把我送到了洪瑞车站。上世纪八十年代,考上大学就意味着有了购粮本、端了铁饭碗,百名考生中最后能够跨进大学校门的不会超过10个人。对母亲来说,我小小年纪就要去读大学,她从心底里高兴,但她的眼睛里的牵挂和思念也是塞得满满的。当我在洪瑞车站坐上去临沂的客车时,母亲的眼睛里泪水长流却顾不得擦,直到汽车已远还站在那里注视着。
母亲牵挂我的一个佐证就是我给父母写信时一个错字引起的风波。我上大学的时候,和父母汇报的唯一渠道就是写信,除非出现非常紧急的情况才发电报。说真的,那时写信除了报平安就是让父母给寄点零花钱。当时大哥在省建行上班,每到周末我就去大哥家吃顿水饺改善生活,大哥的一些替换衣服也优先考虑我,平时很少写信问父母要钱。但上大二的时候,有一次写信让父母给我拾元贰拾元的钱想买条毛裤,因为上大一的冬天还是穿的母亲做的棉裤。写信的本意是让父母如果有可能给我寄“一点钱”,结果我写成了给我寄“一些钱”。
这一字之差,在母亲听到二哥读的信后,立即在全家引起了较大的风波。一向不主动要钱的小三,这回怎么主动要钱呢?而且是要“一些钱”。这说明小三一定是遇到大事了,会是什么大事呢?生病了?找对象了?还是发生了其他大事呢?当时的通讯手段有限,如果是现在,母亲一个电话什么误会都消除了,可那时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啊。夜深人静,母亲却和父亲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又把此事汇报给大伯大娘和大伯家的大哥二哥,最后形成的意见除了先给我一次寄上伍拾元钱外,发挂号信给大哥,提出强烈的批评,对我发生的大事一无所知,没有尽到当老大的责任。
这虽是一场误会,但从另一个侧面看到的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每一次从老宅离家返城的时候,那站在大门口久久不愿离去的母亲,她的眼睛里对儿女除了牵挂还是牵挂,早也眺望,晚也眺望,晴也担心,雨也担心。
母亲的眼睛里流过太多生活艰难和亲人失去的泪水。
母亲的娘家独门独户,唯一的一个弟弟又从小生病吃药变傻,母亲出嫁以后,想尽了千方百计让我的傻舅娶上了媳妇。我的舅母不傻,却面对这样一个家庭心中有无限的委屈和不满,同我的傻舅打骂无法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我的姥爷姥娘三天一小吵,五天一顿骂,母亲每次回一趟娘家都是哭着往回走。后来母亲和父亲节衣缩食攒钱给姥爷姥娘盖起了两间草屋,让姥爷姥娘和傻舅舅一家分开过,吵闹也少了,母亲的眼泪流得也少了。
母亲在拉扯我们姊妹成长的过程中,受了太多的磨难,受了不少的欺负,淌了不少的眼泪。父亲在供销社工作的时候,是要按月把工资的一大半交到大队里,由大队折算成工分给我们家分粮食,有一年父亲因为工资发放不及时,没有按时将钱交到大队里,结果本应夏季分给我家的小麦到了秋天用胡萝卜给顶的,那个春节人家都吃水饺,可我们家却只有一瓢(差不多两斤)小麦,姥姥给磨了磨,却总也不够一家人吃一顿水饺的。大年初一人家欢欢喜喜过年,母亲却深感对不起儿女,让他们一年吃不饱一顿饺子,放声大哭,婶子大娘去劝她,越劝越哭,哭得全村人都知道了,那几个掌权的人也被哭得心软纠正了他们的不公。
父亲确诊患了食道癌的时候,母亲整整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哭声。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流不尽的泪水,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哭。那时我在城里忙着给父亲联系住院,联系医生准备动手术的事,可老母亲在家里这种不停的哭让全家人很大的精力都转到了母亲身上。二哥他们最后还是跑到城里找我求援,那时回老家都是骑自行车,我为父亲办好住院手续后,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赶回老家,远远的便见屋里屋外都是人,母亲那肝肠寸断的哭声已经非常微弱了,母亲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拨开人群来到母亲跟前,拉着母亲的手对她说:“娘啊,父亲不是没有救,现在正联系最好的医生给他动手术,你这样哭,不仅哭坏了自己的身体,而且我姐我哥他们都得在家里照顾你,我在城里就成光杆司令啦,赶快别哭了,和我一起进城,谁照顾父亲也不如你啊!”一向疼我的母亲终于停止了哭泣和我进了城。八个月后,父亲还是走了,父亲的坟墓就在离家100多米村东的林地里,母亲每天都要到父亲的坟前哭上一场。当时我的儿子不到两岁两个月,在家里让母亲看着,后来母亲只要牵着我儿子的手往东走,我的儿子就在地上打拽,小小的他也是让她奶奶哭怕了。
母亲的眼睛也牵动着儿女的心。
十年前,母亲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吃饭的碗涮不干净了,做饭的米淘不净沙子了,就是她的儿女如果不说话,隔上几米远母亲也看不清了。我把母亲接到医院作了全面检查,母亲两个眼的裸眼视力都已不足0.1了,检查后的结论是眼底黄斑加白内障,核心则是眼底黄斑,医生不建议进行白内障手术,因为解决不了根本性的病根。应该说,从那以后,母亲真的是老眼昏花,视力逐年减弱。
去年母亲生了重病后,更是只能靠声音来分辩她的亲人。去年第一次脑梗后两个多月母亲恢复了说话的功能,我走到母亲的病床前故意不说话,母亲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故意给母亲开玩笑,对她说:“娘不疼儿子了,都不认识我了。”母亲听到我说话的声音,笑着说:“疼啊,怎么不疼啊;认识,就是看不清楚。”
母亲二次脑梗后又不会说话了,意识也基本消失,但母亲每天都用眼睛盯着与她的视力所及平行的右床头,这个位置是我每次到病房坐的位置,也是靠窗早上太阳照射的地方。每次我到病房都要用湿巾给母亲擦擦眼睛,有时母亲的眼睛走火,就给她滴几滴眼药水,边给她滴眼药水边给她说话:“娘啊,别着急,一着急眼睛就起火啦!医生都夸你了不起呢,这就快好了,我们回家种大白菜去,儿子还等着你包猪肉白菜水饺呢。”每当这时,母亲都安静地听着,眼睛里却无悲无喜,让我心酸。
母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始终回荡着对儿女深情的呼唤,在儿女的心里,母亲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更不会被时间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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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连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阅读》《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绿洲》《当代散文》《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新华文学》等杂志;有作品选入各年度散文选本,曾获山东作协颁发的《时代文学》年度散文奖、《齐鲁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全国散文大赛等若干奖项;著有《静水深流》《真水无香》《似水流年》《掬水留香》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