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796.冯春明：洗砚池【021】

　　    到现在为止，书圣王羲之离开临沂已经1175年了。今年这个夏天，我来到了临沂王羲之故居。掐指一算，这一来，竟一下跨过了上千年的时光。

        王羲之故居在临沂市里北涑河南岸不远处，规模不小。它虽处闹市，但却宁静。传说中的“王羲之用于洗砚的那个洗砚池”，就在羲之故居晒书台前。洗砚池好大，占去了大院南边的绝大部分。它与池边的道路、垂柳、碑廊、亭台楼阁和水池北面的假山奇石，曲径流水，古树残碑，以及那座气势恢宏的庙宇一起，让整个“故居”处在一种恬静幽雅，又略带一丝荒凉的气氛之中。行走其间，让人陡然产生一种穿越感。

        这里静静地，过往的一切，像穿行在假山奇石间的流水，像北涑河的流水，像沂河的流水那样；它们一波一波地把自己的所有都投放在生命的波澜里了。

        洗砚池最先吸引我的是洗砚池亭阁下那两个分坐在石桌两旁正在认真读书的孩子。他们让我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公元303年王羲之出生在这里。王羲之出身琅琊贵族。那个时候，西晋皇族发生八王之乱；北方少数民族趁虚而入。公元307年，琅琊临沂诸王为躲避战乱举族南迁。南迁之前，王羲之不足五岁。在那之前，王羲之在父辈的影响下，也许在这里仿写、洗砚过，也许没有；也许只是在这个蝉鸣、蛙叫，开满荷花的池塘边玩耍了几年。但这并不重要，无论怎样讲，被称为“书圣”的王羲之——这棵中国书法史上的参天大树，是从这里开始生根发芽的。



　　    王羲之之父王旷与琅琊王司马睿关系密切。他与后来成为东晋丞相的王导和东晋权臣王敦是堂兄弟。年幼时王羲之即经父亲指点书法，后从卫夫人学书。他通过卫夫人学习钟繇的同时，对书法加一改革，使楷书“终至定型和成熟” 。      

        今天，我在洗砚池西北方一处售卖旅游产品的店铺，用手机拍了一张王羲之《兰亭序》拓片照片。“拓片”给人一种“深邃稳重”“淡雅忧伤”之感！《兰亭序》是王羲之于晋穆帝永和九年所作。那个春天里，王羲之约谢安、孙绰等41个文友，在会稽山饮酒赋诗。王羲之乘着酒兴，使用鼠须笔、蚕茧纸，一气呵成《兰亭序》。遗憾的是王羲之《兰亭序》后来失传了。但唐代书法家欧阳询、褚遂良、冯承素等人的摹本还在那里，这才使《兰亭序》得以传承下来。

        过往历史的时光中，总有这么一些秉持着文化自觉的人，他们像火炬接力那样地传递着美的信息。洗砚池，王羲之走了，又有好多人来了。明万历二十六年，沂州知府钱达道将《停云馆帖》中王羲之书贴摹刻在石碑上；清乾隆知州李希道在这里倡建“琅琊书院”……后来，启功、沙孟海、高小岩、张鹤云等书法家相继而来，他们在这里留下了规模宏大的书法碑林。

        古往今来，艺术作品虽然是易失的，但是艺术灵魂确是永久的。它们“一旦被创造就不会死去”。《兰亭序》——王羲之会稽山酒后那个不经意间的一挥，就这样定格在历史的时空了。那天，酒醒后的他发现了自己的笔误，他试图重来时，已经不可能了。但是，恰恰是这种“不可能”，恰恰是这幅“勾抹错讹近20处”的《兰亭序》，成为后人无法超越的“天下第一行书”。

        一幅字等同于一个人，他自有其独特的个性、形象和背景。他不在于“书成以后的瑕疵和命运”，也不在于永恒或毁灭，他已经书成了与之相映的生命。那就是本来的那个他。而且，这个生命里持续跳动着的那颗灵魂的个性和自由，与其他的生命都是相通的；他也因而就像河中的流水那样，生成了一条贯穿在一起的，一波接着一波的，生生不息的美的传递。



　　    如是，洗砚池已经不再只是挥毫泼墨后用于洗砚的地方，它已经成为具备了一种带有强烈文化色彩的内在精神的存在。这种存在饱含了一个文化群体贯穿古今的共同记忆和情感。因而我想，洗砚池也许就像蒙山和沂山那样，已经具有了属于这一地域的个性和灵性。这两座与洗砚池息息相关的山脉，它是沂河、汶河、泗河和许多大大小小河流的源头。这些河流从山上下来；这些河流从蒙山，从沂山，从那些看似冰冷的石缝里流淌出来；这些河流与洗砚池，与它所经过的和未曾经过的河流、小溪，汪塘、湖泊相贯通。它们经过了几十万年地与人类的亲近，已经和人类一起被赋予了生命的内涵。



　　    今天，当我站在洗砚池边遥看千年之前的王羲之，遥看那个在恐慌和混乱的气氛中，成群结队的人们匆匆南下的场景时，过往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远去的时光随风消散了。眼前的碑林、庙宇和各式各样的建筑，很难说它们之中的哪一处，哪一点，保留了曾经的式样。一千多年里，这里几经战乱，几经变迁，几经风雨，几经时光的消解；所有的几乎都是后来的了……抬头观望四周时，我的目光被一座座高楼大厦严严实实地阻挡了。但当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眼前的两个孩子身上时，我的内心砰然一震！这些孩子们难道不是那些走远了而后又赶了回来的这片土地上的存在吗？是，又不是。但这样想来时，我眼前的这片水域，以及周围的树木、花草和水中的荷花、莲花，以及游动在浅水里的一群群红鲤鱼，它们越加让人感到熟悉和亲切了……是这片土地，是这湾水域；是这些从地里、水里长出来的植物；是这些活在水里和活在地上的动物和人，他们一下子把所有的时光聚在一起了。因而，他们把这个光点聚落在齐鲁大地东南一隅的沂蒙大地上；聚落在这个南北文化冲撞最为激烈的地带；聚落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水塘边。百年，千年，万年……他们因为失散而重聚，他们因为存在而轮回……是的，历史总会这样，“这并不是有去无来，而是去的若不去，来的就不能来”。眼前，这些孩子们，他们也会长大，他们也会走远；他们的每一个轮回，都会毫无例外地让活着的人们一起丰富了新的内容。

        东汉末年，三国之争，及至魏晋短暂统一之后，又迅即走向分裂和对抗。这种分裂和对抗一直延至东晋、南北朝；到隋统一为止，整整延续了369年的时间。由于长期的军阀割据和连年不断的战争，这一时期的中国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毫无例外地在这个熔炉里燃烧。在这个熔炉里有刀光剑影，有哭声，有眼泪，有无奈与挫折，有感伤与退避……但在这个熔炉里，最终让我们看到的是“野蛮被熔化，内美被提炼！”

        此刻，站在洗砚池旁，站在沂蒙这一地域的我，内心由衷地生发出许多感慨！这里，它所让我看到的——是在这片被儒家思想深入渗透的土地上，“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兴，波斯文化的羼入”；以及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和上述种种文化地碰撞与融合。这一切，因而在这里交汇成一个点，一个文化的点。这个点，也因而成为一个出发、归来、再出发的一个站点……




　　    在这个站点，距今2753年的孔子站立不倒；距今1788年，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诸葛亮，从这里出发……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辅佐刘备三分治天下；距今1175年，儒中有道的王羲之从这里一路南下，站在了中国书法的最高峰；距今1500余年，集儒、佛、道于一身的刘勰，从这片土地出发，在江南完成了《文心雕龙》的创作，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座高山！也是在这个时期，当北方少数民族向着中原横冲直撞之时，有一位名叫乐尊的僧人逆向来到西北高地；他在西北少数民族聚居地，找到一座非同凡响的山。那座山在傍晚时分“有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乐尊僧人便在那座山的岩壁上开凿了一个洞窟，那便是莫高窟第一个洞窟。从此，集儒、佛、道于一身的敦煌艺术开始惊现于世，继而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个盛唐！



　　    今天，我就要离开洗砚池了。洗砚池很大，洗砚池很静；千年后的今天，它周围所有的事物已经物是人非。洗砚池很大，洗砚池很静；它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相衔接，相交融。洗砚池在这里，洗砚池没有走，它在我的视觉感上已经化身为一个文化符号。那符号浓缩成一个饱含中国文化元素的光点。那光点为生命的痛楚和烦恼，为一个个生命的现在和未来找到了指引；那光点与周围无数个相似的光点相衔接，相呼应，相延续……它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沂南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当代文苑》《莲池周刊》等。著有散文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