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从沂蒙来到陕北高原,总让我思绪难平。我在想,陕北,这座与沂蒙遥遥相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黄土高原,它那千沟万壑的黄土塬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些层层叠叠、面粉一样细密的黄土,它们堆成岭,长成山,生成壑,抱成团,连成片。它们是怎么形成的呢?这颇具蛮荒意味的肥沃,这极具艺术感染力的宏大,是何等神奇之造化?
据说,这土是风搬过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这风够任性,够强大的了。这片把神州所有山脉累加起来还要大得多的高原,难道是那一阵阵称不出任何份量的风所能做到的吗?然而,眼前的一切似乎正在告诉我:“是的,正是这样。”亘古至今,那些一年一度从西北天空刮来,铺天盖地的黄色烟尘,就是一个明证。当黑风骤起,天地闭合;当沙尘弥漫,黄褐色的沙尘翻卷成庞大的云团,从西北天际浩浩荡荡地滚滚而来时,这个答案就有了。
这土是从哪里搬运来的呢?新疆?蒙古?甚或更远?应该是吧。如今,那里好多地方只剩下了沙漠。
回望浩渺时空——苍茫大地,好一场持久的大地灵魂相约的游历。中国西北——这座全球最大,覆盖陕西、山西,以及甘肃、青海、宁夏和河南部分地区,面积多达40万平方公里,占世界黄土高原总面积70%,海拔1000~2000米的黄土高原,何其浩大而宏阔。亘古通今,经年累月,西北大风,那种目空一切的自负和铺天盖地式的跋扈飞扬,硬生生地吹出一个大漠,筑起一座高原。这苍凉、悲壮又粗犷豪迈、撼天动地的力量,令人惊叹不已。人们不得不佩服这风,不得不佩服这股神奇的自然之力。这是天地间罕见的,一场神奇、伟大、悠久、雄浑而壮阔的大地的迁移。
漫漫时空中,那些漫天飞舞的黄土,它们自空中来到这里后,大多在这里安顿了下来。这个过程中,应该是天上的雨出手了。那雨不大不小,恰好把一团团自西北天空而来的黄色尘烟缠住,它们结成伴,抱成团,一点一滴,一辈一辈地做大了起来。这风与雨的默契让人吃惊。雨如果太大,一下就会把那些滚滚而来的烟尘冲走;雨如果太小,那些烟尘不等落地就被大风卷走。它们只有配合得恰如其分,才能合成眼前的黄土高原。也才有了大秦恢宏磅礴的气象,才有了大汉、大唐的气魄,才有了《信天游》苍凉悲壮、悠扬高亢的歌声,才有了黄土里生长出来的柔情和那些汹涌澎湃的激情。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黄土高原了,每一次到来,我的思绪都会深深地陷入这片广袤无垠的厚土;我的内心都会被这片立体、硬朗、肌肉感爆棚的高坡深沟所征服。在这里,我在想一个也许被许多人看来难以接受的问题,那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关匈奴、氐、羌、羯、蒙等游牧民族南侵的问题。在时光的隧道里,那些曾经生存在西北大漠上的人们,如同滚滚的沙尘暴一样,持续地向着这个方向席卷而来。当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日渐消失的时候,“南侵”就像随风而来的漫天黄土烟尘那样,成为一个必然的趋势。这些游猎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游牧民族,他们从远古开始,就像沙尘暴一样持续不断地袭来。他们是带着嫁妆来的,是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的,是带着粗犷、豪放的歌喉来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就像这些黄土一样,与这里的人,与这里的所有,天然地黏合、凝聚在一起了。他们与这里的人和事物一起构成了一幅新的图画,在这幅画里,这里所有的人们和所有的事物,已经越来越分不清你我。
在黄土高原,我喜欢独自沿着挂满红枣的深沟,找到一个山岔口,然后,顺着黄土高坡那条通向蓝天的道路向上攀登。待到登高望远时,茫无涯际的时空中,有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意境,让我的思绪踏风而去,自由逍遥,了无束缚。
行走在这个连接着中原农业民族和草原游牧民族的重要通道上,我总能真切地感觉到,数千年来,从西北、东南两个不同方向奔涌而来的那股慷慨激荡的悲壮力量。来到这里的我,更愿意把这里看成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熔炉,并心存敬畏。我喜欢在这个尚有余温的巨大炉膛里,倾听和仰视在那场灼热的悲情中催生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呐喊,以及伴随各种爱恨情仇而来的死亡和再生。
黄土高原,这种血与火的灼烧,熔炼出一种独具特色的民族性格和魅力。它让纵横起伏的山岭,锯齿交错的沟壑,无不彰显着自然的神功。那些分布其间的一块块黄土塬,韧劲十足,它们让庄稼、枣树、沙棘、荒草和迷人的兰花花,纷纷生长出满地的茁壮和瑰丽。眼前,庙宇中那棵古老的柏树,像过往时光的遗像,默默地立在那里。它粗大、宁静的树干,透着千年以前的消息;它的坚韧的古枝,过冬不落的叶子,伴随着人世间的生死与愁绪、梦想与渴望,静静的“独望千年的遥远,执念回忆的深陷”……高原过往,穷年累月,历史烟尘浩浩荡荡,这里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与滚滚黄河一起奔流不息。历史的场景中,陕西人,不,整个中华民族在这个数千年来不断冲突、碰撞、交融、相爱相杀的熔炉里,有幸从血液、相貌甚至秉性上得以重生。
公元前1046年,有一股被称为“祖先踩到巨人的脚印,而后感孕而生”的力量,从黄土高原出发了。高原之上,这股农业民族与游牧民族长期碰撞、融合的力量——爱恨交叠、催发共荣,他们在中原大地上建立了第一个具有封建制、宗法制、井田制、礼乐制,对以后两千余年的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周王朝。公元前247年,从这里席卷华夏的秦始皇,首次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封建中央集权制国家。公元618年,从这里出生的李渊,一举缔造了中国历史上光彩照人的大唐。
每一次来黄土高原,我都会在壮伟的黄土高坡上停留很久。走下高坡后,在沟壑间的道路上时常遇见头戴白毛巾,赶着牛车的陕北人。见到他们以后,我才懂得什么叫土生土长了。他们那些让人听不懂却能让你看得懂的陕北方言,他们那种热情到让你无法抗拒的真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里的农作物主要是谷子和红高粱。坡底和坡上,那一片又一片灿黄的、又粗又长的谷穗,远远地就能逮住人的目光。这里的谷地不像我们老家的谷地那样,为防麻雀需用网子罩着。这里几乎看不见麻雀,只有野鸡不时地从脚下突然飞起。另有三三两两长着长尾巴的小鸟,不时地在枣树枝上跳来跳去。或许这里的谷地太多了,即使有几只麻雀也没有大碍,所以农人们并不特意设防。
高原的村名大多带有沟、坡、坬、梁、峁、砭、畔、蒱、台、滩、河、湾、坪、川、渠、岔、塌、塬、岭、墕、崾、岘、圪塔、圪闇、圪堵、圪唠等,看来都是根据地势起的名字。村居大多是窑洞,你不用担心它会坍塌。这如面粉一样细密,被人称为特殊岩石的黄土层,它们历经亿万年的沉积,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整体。
秋天的黄土高坡到处都是枣树,地上落满了熟透的红枣。公路上有许多从坡顶上滚下来的大枣,护路员懒得捡,直接清扫到路边上去了。我在一个名叫郭家圪唠的村庄,遇到一位老太太。那个下午我在拍照,老太太看到我后,用我听不懂却看得懂的方言,让我捎着几个南瓜。我脖子上挂着两个相机,确实不太方便。老太太执意坚持,硬把我领到她家窗台前,给我捡了两个成色最好的扁圆形南瓜。我被感动了,蹲下身来用两手把那两个南瓜托了起来。没想到老太太还没完,她又领我到了一间小屋前,用手指着小屋顶上的两筐大红枣,比划着让我往兜里装。看她那么热心,我又弯下腰来,放下手中的南瓜,抓了一把大红枣装进兜里,老太太才算满意。
返回驻地的路上,黄土高原开阔而沉静,沟壑两侧悬挂在黄土坡上的一孔孔窑洞,像一双双智慧的眼睛,在夕阳余辉的照射下深邃而迷人。这时我想起一百多年前,来到黄土高原的英国传教士史密斯说过的一番话。他说:“我的调查工作渐渐让我产生一种近似敬畏的谦卑。中华文明进程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与这个地方密切相关。对这个地方了解越多,敬畏也就与日俱增。它的历史比亚伯拉罕还要古远,我们是各种各样访客中最晚的,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员。”是的,一百多年前的史密斯感受到了,每一个有着敏锐直觉的人都感受到了。不仅如此,在这个沟壑纵横,山高沟深,天高云淡的高原上,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从这片厚土和滚滚东流的黄河中,感受到一个民族碰撞交融过程中迸发出来的史诗级的力量。可以说,高原过往的历史,高原民歌中的《信天游》《兰花花》和高原流传甚广的“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些从黄土塬上生发出来的声音和图像,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地理文化名片和历史文化符号,它有着别样的丰富和深厚。
黄土高原天高地阔,处处弥漫着诱人的野气。黄土崖上,我举起了相机。蓝天厚土之中,猛地有一种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大,那是冲锋的鼓点,也是将士征战凯旋的乐曲。这种沉浸于激情中的爆发力,深深地根植于陕北这块古老的高原和我们这个民族的血液里了。站在这里的我,好似经历一场内在而私密的神性体验,真切地感觉到鼓点内在的旋律。冥冥中,那鼓点伴随着激烈的冲突、挣扎与压力,在苦痛中呐喊,在激情中宣泄,在爱情中奔放,在愤怒与欢乐中丰富着自我,在诗意中释放着鲜活生命里永恒的精神力量。
在陕北期间,我多次走进黄土高坡下的窑洞。那窑洞历尽沧桑,几经风雨,依然站立。窑洞是黄土高原特有的产物,它有靠崖式、下沉式、独立式等各种样式。靠崖式是在天然土崖上横向挖洞,一般宽3~4米,深可达10多米。相关资料记载:陕北建造窑洞,始于周代,属半地穴式。秦汉后发展为全地穴式,也就是现在看到的土窑。由此可以想象,过往历史中,那一辈辈,一茬茬,沉浸在朦胧而神秘的漫漫时光中的人们,当他们用懵懂而清澈的目光,环顾为他们挡风遮雨、细密而结实的黄土时,定会生发出许多感慨来。
窑洞的寿命一般是200~300年。如果长期住人和维护,寿命可达千年。由于它的整体性和牢固性,窑洞又是最典型的抗震、减灾建筑。我的眼前,这些古老的窑洞大多已经废弃,村民们已经搬进了楼房式的新窑洞。但是,我还是喜欢在这些已经废弃的窑洞前徘徊。这里更能让我在《兰花花》《信天游》的歌声里,感受到来自遥远历史时空中的悲欢离合和深藏其中的痛楚、欢乐、激情和眼泪。
黄土高原,一代一代的人们,他们像漫天的黄土一样,一波一波的构成了黄土塬厚厚的积层,他们又像庄稼、树木、花草一样,从这片厚土里发出新芽,抽出新枝,开出鲜花,结出果实。他们不断地在历史的漩涡里更新自己,那是一场场生命轮回的壮歌,更是一次次嬗变的华章。站在黄土高原,回望生命的过往,在《兰花花》《信天游》的歌声里,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有一种跨越时空的穿越感贯穿始终。它的内里有一场悠久的、群体性的、带有悲怆意味的合唱。那是发自心底、深入到灵魂里的乐曲,又是富有人间情味的一种深沉而辽阔的共鸣。站在黄土高原上的我,犹如接受一场神圣的精神洗礼。我也因而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我们这个浴火重生的民族,她的那种根深蒂固地潜蕴在血液里的感性、韧性和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