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92.冯春明:河渡——沂河,我生命的河流
上小学时,我随母亲去沂河东姥姥家定居,庆幸,我生活在这片被沂河滋养的土地。
姥姥家在两座大岭之间,村子被一条沟隔开,沟西地势较高,大多是马姓人家,人称马家崖头。沟东地势较低,有杜、邹、李、崔、徐等姓,人口多于马家崖头,人称庄里。村内大沟常年有水,下大雨时,有成群结队的小鱼溯流而上,有的小鱼甚至沿着雨中的水道游到街巷里来。
雨过天晴,雨水退去,有些来不及撤离的小鱼滞留在洼地。那些有着各种颜色的小鱼,见有人过来时,慌忙在露着脊背的水里横冲直撞起来。母亲说,那里面的鱼有些是从大河里游上来的。
姥姥家村庄的沟与沂河相通,母亲所说的大河就是广为人知的沂河。有年妹妹生疹子,高烧不退,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沂河西岸抓药。我们爬坡上坎,翻过西岭,待穿过几个村庄后,路边出现好多沙丘,不一会儿工夫,一条宽阔的河流出现在眼前,父亲说,那就是沂河。这时,河中央有一条木船向我们这边划来,撑船老人把船停稳,放下踏板,父亲踏着踏板先把自行车抱到船上,然后领我上船,不一会,船开始离岸。那是一条不大的木船,撑船老人手握长篙,立足船帮,眺望前方,用力撑起船来,船首荡起朵朵水花,撑船老人伴随着水花的声响,哼起了歌谣。
沂河水面不是很宽,沙滩占了河床大部,不一会儿功夫,船就到了河的中央。站在船上,可以眺望河流上游的远山,往船下看时,河水清澈见底,你不仅可以看清水下的鱼虾、河蚌,还可以看清河底的沙子。船到河对面后,需要在河滩中走上一会儿才能上岸,金灿灿的河滩上,留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脚印和车辙,那些散乱重叠分布在沙滩上的脚印和自行车、手推车车辙,在河流与土地间形成了一条生生不息的川流。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被分配到沂河东岸的苏村公社工作,当时,沂河渡口被正在建设中的沂河大桥取代,但从乡亲们那里仍能够听到一些沂河渡口的故事。老人们说,古时沂河南来北往的船很多,大户人家盖房用的杉杆,都是通过沂河从南方水运过来。传说,夏季发大水时,河中有蛟出现,那蛟眼如明灯,若隐若现,一旦蛟的身子横了过来,河水即刻上涨,甚至涌上岸来,村人们烧纸上香,磕头作揖,那水才会退去。
渡口是过往船只中途停靠休息之地,亘古至今,沂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它的那些曾经的过往,每每让我的意识深层产生出一股解码冲动的动能,进而不断想象着它所走过的那些路和那些地方的模样。2012年秋末,一次文友聚会让我有幸走近久违的郯城县马头镇,登上马头镇沂河防洪堤向北望去,古老苍茫的沂河水以一种开阔宏大之势,由北向南缓缓而来。这来自家乡的水,来自我童年记忆里的水,有一种久违的温润而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
河水走得很慢,慢得几乎看不出脚步的频率,但河水的确来了,的确来到我的眼前。它带着我童年的梦境和家乡的乡土味缓缓地走来,它以一种给予,一种情感与活力的赠予,一种不受想象力约束,不受理解力困扰的步姿,在我的面前骤然停住,它停得那么安静,安静得令人蹑足屏息。
难得沂河跋涉数百里之后的歇息,初次来到马头的我,欣幸能与沂河一起在这里相聚,在这里入梦。稍后,沂河水开始启程,它以九十度的转弯,掉头向西流去,在这里,它于不经意间默默完成了一个有力的转身。翻过重重山岭的沂河,在这个宽阔、安静的港湾积蓄力量后继续前行,在这个过程中,沂水之水有过多少生死变灭?有过多少重来与离去?沂河身后这湾古老的水域,就像一个硕大的脚印,留下了一团团永远叙说不清的往事。
此刻,静静的港湾在阳光的照射下烁烁发光,不远处,一对美丽的水鸟正在水面上嬉戏,冥冥中,它们以一种置身于天地大时空的方式窃窃私语。这时,微风吹来,水面波纹悄悄涌动,恍如梦境,朦胧中,我的目光伴随我的思绪,向着沂河的过往回望,但见一眼眼清泉涌动,一丝丝天水落下,那泉、那雨、那水从源头出发,一路跌跌撞撞地跳过山涧,流过旷野,不舍昼夜地流淌。
广袤大野,苍茫大河——“逝者如斯夫”……时光如梭,电闪雷鸣、涛飞浪卷之后,弯弯沂河,风息浪止。试想过往,曾有多少人面对高山长啸,静听山鸣谷应,又有多少人叹韶华不再,青春逝去。抬头向北望去,那一波波来自沂河上游的流水,悄然涌动着一股亘古不竭,唯有河流才有的气息,那是一种蕴涵着生生灭灭,喻示着源远流长的气息,它让我隐约看到了家乡的那条小河,看到了小河两岸古朴凝重的民居,看到了儿时伙伴们奔跑在时光中的碎影,想起了许多温暖的往事,甚至隐约听到母亲河边洗衣的棒槌声。
沂河——我童年的梦,道口撑船人不知疲倦地撑着小船,将人们送过河去又接过河来,冬天来临时候,大人们从城里买回山里的柿饼、软枣、栗子、花纸和鞭炮,孩子们蹦跳着、欢呼着又一个新年的到来。年关切近时候,总有三两个人到周围村庄收取乘船费用,名曰:凑侍奉。那些凑侍奉的人是道口的撑船人,他们平时不收坐船人的任何费用,等到新的一年将要开始的时候,他们才推着小车到周围的村里来。收“侍奉”多少不限,即使家里穷得拿不出东西的人,也照常可以坐船,村里的大人们见到他们,都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有的从家里端出一瓢大豆,有的拿出几个鸡蛋,有的拿出家中的花生、地瓜。
沂河,您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在这儿已经没有了冲向山下的跌宕澎湃,您也许已经累了,是该休息一会儿了。目下,我轻轻地踏着大河的肩膀前行,脚下河堤层层叠叠的石板如同大河的肋骨,紧紧守护着河流的胸腔,清晰可见的古码头台阶,自河面而上,似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忙。立足河堤向南望去,一条笔直的古老街道贯通小镇南北,过往留下的残垣断壁,氤氲着一股深沉厚重的气息。河堤下是马头有名的北水门牌坊,过去人们从码头下船之后,就是经由北水门进入马头古镇。
马头镇位于郯城县城西不远处,隋唐时期,随着京杭大运河的开通,马头利用依傍沂河的便利条件,联通京杭大运河,成为古代水路与旱路交通的交汇点。过去马头上行可以直达京济,下行直通苏杭。随着商贸业的逐渐兴起,唐代已初具规模,清末民初至七七事变前,马头工商业发展达到鼎盛时期,全镇有大小商店和手工业作坊三百余家,生意兴隆、市场昌盛,成为鲁南苏北一大商业重镇,享有“小上海”美称。民国初年,山西晋商经营铁业的泰顺商号,有“泰顺的老鼠——盗铁”之说,诙谐的语言里隐喻着商号的兴盛。
马头是回汉民共居之地,居民来自四面八方,大多为寻找商机而来。当地老乡介绍:伊斯兰教明朝传入郯马地区,永乐三年在马头建清真寺,其间,“三清阁”“文昌阁”“山西会馆”和耶稣教堂陆续落地,百年来,它们隔街相望,和睦相处。具有独特风格的“淮调”“大调”“郯城满江红”“玲玲调”“大寄生草”等五大类民间歌曲,在这儿唱响了一部浸透着河流意蕴的民族融合交响曲。
马头——残缺的青砖绿瓦,古老的码头堤岸,依稀可见曾经的辉煌,繁忙的码头,沉重的脚步和着收获的期盼,离我们很远又很近,过往岁月,沿着大河而来的货物在这儿卸下,来不及歇脚,大船又装载着山里的特产走向远方。
沿着河流的走向回望历史,上游乘势而来的小船,正在清末民初的月光下南行,水手们遇到村庄时,不再像白天那样大着胆子,向着河边采桑的村姑吼上几嗓子了,村庄静悄悄,一切静悄悄,水手们坐在船舷,静静凝视着天上那轮明月……大河之上,这天空大地间的悠游,在悲伤、失落、梦想和希望中诠释着不息的生命。
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沂南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文苑》《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莲池周刊》《时代报告》《中学生百科》《散文百家》等。著有散文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