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568.冯昭::【小说】冯昭 | 梅园
2016-12-22 00:02
梅
●
园
——此文献给少女杨柳
作者|冯昭 设计|微凉
这段文字,本应成为冷静的思索或追忆,却不可避免带有檄文的性质。也许所谓到达,仅仅是抗争之后的支离破碎——就像血色黄昏的古堡,一场战争复归平静,千疮百孔的旗帜依旧飘扬。
铁血回回张承志声色俱厉地写道:“为什么我不能勇敢地说出来呢?为什么我不能向世界宣布——我们对真主,还有他许诺的世界的渴盼、仰仗和深藏的爱呢?难道只是为了规避有意的陷害吗?难道只是为着追求廉价的理解吗?不!”
张炜也说:“在精神之域,人天生就应该是对抗世俗的。”我不是回教徒,也不是最为坚贞的殉道者,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守住沉默,就像大火被牢笼囚禁,暗夜中涌动着生铁、煤和岩浆。
伟大的灵魂为理想驰走四方;顾八荒,青铜的头颅在哪里?
02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像没头苍蝇一样混迹于大学校园,没有人知道我在读书期间还在奢望其他的事情。
我说的是前世的经验,而此刻我寓居的地方远离城市,甚至乡村,方圆之内没有世俗——人间烟火还是有的,它来自我的茅屋。其实很早以前我也在考虑,该如何既不食人间烟火又能活下去,但就像因为讨厌老鼠而把老鼠藏身的房子烧掉一样,实在是不聪明的举动。
我的茅屋背北面南,有时,我想再凿开一道门,但这样居室就成了门洞,我讨厌熙来攘往,所以只能仰卧在草席上,看阳光把土墙凿出窟窿,橘黄的光线落在地上仿佛一个橘子,我才后悔为什么没有种一棵橘子树。
还得牵扯到前世的经验。
那是五月的傍晚,绿皮车抵达杨柳青小镇,我对面多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儿——我们就称呼她杨柳好了。
一个老妪把手伸向我,迟疑而坚定。杨柳犹豫着,掏出零钱布施。天已经全然黑下来,灯光透过窗玻璃洒下来,冰雕玉一般的眼角荡满了忧郁。

03
那么在这个无迹可寻的草庐,杨柳第一次造访是在一个雪野茫茫的夜晚。大雪覆盖一切异色,雪光冲淡了月亮的光华。其实地上本有路,雪下的大了,就没有了路——路本来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只是,她却因此迷失了方向。
我在大风中呼唤,希望她能认出我来。可是大风夺走了我的声音,她看不见我……从此我一病多年,痛苦的风雪在体内穿行,充溢所有经脉。病愈之后,我成了哑巴,谁都无法让哑巴说话。
后来,我才在屋前种上了梅树,好让她不再迷失方向。每年大雪纷飞的时候,杨柳都会不期而至。
一棵棵苍老的梅树像大地伸出来的手,企图抓住点儿什么,但终于不能,被冻僵在外面,成了永恒的求救者,包括悔恨的眼神。
那弦声,从心底流出,与溪水并行,从不交汇。
04
在前世,那是一幢白色建筑,此起彼伏的喧哗使我明白:这是一次寒假前的聚会。手持话筒的女主持人,让我想起流落异乡的吉普赛人,观众的肆无忌惮让我想起伏尔加河的冰河,于是我忍受着双重的不堪忍受。我想象俄罗斯嫖客旺盛的胸毛——奇怪的是,这些看客有男也有女。
恶浊的浪淹没我的胸口、脖子,甚至下颚,我拼命拨开黑水,但终究无法阻挡,几乎窒息。杨柳站在无边黑暗之中,长发随风而起,抽瞎一双双眼。瞎眼人,穿过她的躯体,饮着她的泪水,蜂拥归巢。
走出演播厅,此起彼伏的掌声、笑声,让我想起晕船人的胃。

05
在今世,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等待,或者追忆。琴声里,飘舞的黑发抽瞎一双双眼。
一个月亮如水的寒夜,她弹奏的曲子是《酒狂》。那时,我在芦苇丛生的河畔饮酒。微醺之时,她把幽怨的泪水注入酒杯。
一个天寒岁晚的夜里,我看见我在杳无人迹的荒原上行走,没有目的和方向。枯死的草丛像虚拟的谎言,它们在我脚下窃窃私语。
一株屈曲盘旋的树姿态怪异,树叶像清明时节的纸钱,被囚禁在树杈上。潮湿的云压在顶上,我透不过气来,毒蛇和猛兽因此入梦,它们看我时像看一个走不出圈套的食物。陌生人的出现使我的恐惧稍微有了依托,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只是同路,陌生人是我唯一的亲人和伴侣。
隐隐约约,前方出现一支送葬的行列,整齐而肃穆,他们个子都很高,他们面无表情。
我想绕开,单他们已经把我和陌生人夹在行列中间,向草原和黑暗的边缘(或者深处)走去。
我们不是去麦加,但要去的地方,一定更令人神往。
06
当她不再来访。看来,我应该去城里一趟了。
谁都知道,哑巴不会说话,我只能去看医生。
然而,这些庸医治不好我这个哑巴。他们无法穿过肉体看到灵魂,然而他们活得都很健康,他们被别人称作先生。
但是一个满脸污垢的乞丐,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王生的高大健美;狼窥探着骨头。
在落日的尽头,少年怀有世仇。但是,忧愤的火焰已经淤满;但是,长剑已经生锈。
最后一缕晚霞也正被蚕食。
挽歌已经响起,黑夜把一切埋葬。
故事讲完了,天色慢转黎明——我看见我站在荒寺的顶上,一口鲜血染红了东方。
我感到无比畅快,巧舌如簧。
但是在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成了瞎子。
透过朝阳的一片血红,野花迎风盛放。

07
以后几天,我和老乞丐一起度过,在我瞎着眼睛,只会说话的时候。
我梦见青铜被大雪深埋。也许,我该上路了。
赶路的途中,我睡在郊外的草垛:男人在呻吟,用鼻血充饥解渴;瘸狗衔来骨头,磨蹭主人的身体。
几个伙计跑过来,看到丢失的骨头欣喜若狂。他们拣起骨头,在男子头上猛敲。
男子张开嘴,他沾满血浆的嘴唇已经晾干,像涂了油漆的家具,他说不出话来。
男子是这个时候站起来的——被揪住头发,拎起来,然后被菜刀猛磕。
瘸狗蹿出来,几个伙计逃得无影无踪。
瘸狗回到主人身旁,用爪子、牙齿和舌头挖坑,将主人埋葬。
08
赶路的途中,我在荒坟借宿。
月黑天高。一群人挖开坟头,把尸体剁成几份,然而重新封上坟墓,准备离开。
然后,一只狼悄悄溜过来,拉走一只胳膊。人们发现了,大吼着,冲上去。饿狼落荒而逃。
只是一会儿功夫,十几只狼蜂拥而来,很快占有了所有死尸。
狼群离开后,人们发疯般从各处赶来,抢夺剩余的碎肉。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09
赶路的途中,我在一户农家借宿。
我梦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高达数丈,虚设的火把被冰冻在墙上。我揣摩壁画,却看不清楚:流动的色彩,恍若隔世的光。
我艰难地向前走去,梵音响起……
我梦见一块巨大的石头盘踞在苍天之下,被风化了几千年。有苍鹰盘旋。石头被大雪覆盖,在大雪的缝隙,在巨石最高的地方,一朵纯洁的雪莲在寒风中怒放。
我热泪盈眶,伸手触摸……
我梦见在大雪的底部,一块青铜无比巨大,寒气逼人……
这是最后的启示,我抓住了。
10
踏上了归途。
那时月亮还隐匿在群山背后,但清苍苍的光已然溢出,银币或者刀剑敲击着山峰。
有七十岁的老妪点燃纸钱,飞舞的烟尘落在我的睫毛上。但这是一条荒芜之路,它曾有过繁华的年代;而此刻,我的行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在路上洒下一些新鲜的血液,希望若干年后,它重又成为辉煌之路。血流出来的时候,我的痛苦也在逐渐消失。
群山四起了。

11
盘山路上,妩媚的女子歌声消魂摄魄,但瞎子不会被诱惑,峡谷里已是累累白骨;空旷谷底,荆棘总是与我的衣服纠缠;于是,我丢开衣服。
但是,我口渴的厉害。他们说:“留下来吧,这里有肥美的浆果。”而一旦留下来,我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守在路旁,劝阻后来者一起做奴隶。
再往前走,我看见铜鹿、铜蛇、铜马、以及手持弓箭的铜人、双头的铜鸟。
阴冷的风,箫声,古木参天……
我的心血已经耗干,因此不再有痛苦。在青石就的圣殿,梦中的情景出现——
抚去经年的积雪,我以手扶墙艰难行走。青铜的墙只是一尊方鼎的一面,刻满了象形文字。
青铜器后面,圣洁的信仰原是手捧瓷瓶的少女,眼角修长而忧郁。
巨鼎前,我感到彻骨地寒冷,身躯开始模糊,直至成为青铜器上的一个斑点。
12
当我回到草庐,发现屋里亮着灯,有人弹琴、写诗。我默默地守在外面,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他弹一首叫做《酒狂》的曲子,我的泪就来了,怎么那么熟悉呢?
我决定见他一面。我失去了生理上的眼睛,却睁开心灵的眼睛。因此我可以看到他留在草庐的诗句: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野外,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弹琴人双眼明亮的样子,像一条死鱼。

作者简介:
冯昭:河北宁晋人。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16岁开始发表作品,曾被授予2001年全国十佳校园作家称号,在《飞天月刊》《鹿鸣月刊》《绿风诗刊》《星星诗刊》《山西文学》《山东文学》《儿童文学》《财政文学》《天津诗人》《中国文艺》发表过组诗、长诗和散文,入选《2005中国青春文学精选》《2007~2008中国诗歌选》《2010邢台诗选》《天津诗歌双年选2012~2013》《中国诗选:80后诗歌档案》;2016年在博客中国“影响中国百年百位诗人评选”当中进入TOP300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