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862.冯子礼:信而不迷与迷而且信──从《金瓶梅》看暴发户与神
冯子礼 金学界 2024年09月10日 07:18 云南 标题已修改
西门庆的生活中离不开和尚道士,在他后堂的阃帷中,王姑子薛姑子更是常客。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开头说:
「起以玉皇庙,终以永福寺,是大关键处。先是吴神仙总览其胜,后是黄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
可见,在小说的艺术构思与主人公的生活中「神」的重要性。暴发户的生活离不开「钱」与「色」,此外就是「权」与「神」: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超验的,二者互为补充,决定着他们的命与运。
西门庆对待「神」的态度,在暴发阶层中有着很高的普世品格,考察一下不无意义。
综观之,西门庆在处理神的关系方面,有如下几个特点。
一是它的世俗性。
西门庆成长得过快,文化素养的提高,赶不上他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飞升。
所以,在宗教观念上,他绝不可能像贾府、像大观园那样,对什么「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方是干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类感兴趣,
他所信奉的是佛道中最为通俗最易为大众接受的因果报应说,所从事的也是些祈福禳灾之类活动,其中许多形式趋于民俗化。
如开卷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按西门庆的主张,备上猪羊三牲等供品到玉皇庙办理,在神前供奉礼拜,以求「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鉴察」,「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
生子加官后西门庆为官哥寄名打醮,活动方式跟这也差不多。
这浓墨重彩描绘的场面,令人想起《红楼梦》中贾府的清虚观打醮。
小说写来不厌其详,西门庆给玉皇观送的礼物、亲朋好友闻讯如何前来致贺、斋意文书的内容、殿宇场景与法事的繁琐仪式、吴道士送给官哥的道服经疏斋饭等,都一一详细道来。
回家之后,写众妻妾欣赏官哥的道服,引发孟玉楼的一番议论,她质疑官哥的「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
后来官哥拉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描写很富生活情趣,不见法事场面装神弄鬼的阴森。
《红楼梦》插图
二是它的功利性。
西门庆是一个商人,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他的宗教活动有着很强的实用功利目的。
他把宗教的果报观念从实用的角度作了充分发挥,将其世俗化、功利化,对于他来说,宗教活动不过是尘世商业交换活动的继续和延伸,是天人之间、阴阳两界、此岸与彼岸的特殊交换活动。
凡是现实生活所不能提供或保障不了的东西,西门家族都要通过贡献、礼敬或施舍等形式向神灵世界请求帮助和庇佑。
特别是传宗接代问题,更是离不开求神拜佛,不育求子嗣、既育求成长、生病求保佑平安、无事求前程福寿。
其支付方式,包括请僧道来家宣讲经卷或做法事、印散佛经以及出资修缮庙宇等,许多事,往往先烧香许愿,以后再按照所许还愿,类似与现代的期货付款。
玉皇观打醮,就出于原先的许愿。腊月时分,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吴月娘提醒西门庆,以前为李瓶儿生孩子许下的愿还没有还,这才有西门庆当场拍板叫来小道士,通知吴道官要在玉皇观为官哥打醮还愿并寄名。
在他们心目中,这与官场的送礼行贿一样,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要花费和投入。
五十三回「潘金莲惊散幽欢,吴月娘拜求子息」一回就很有代表性。事情的起因是李瓶儿子向西门庆提出的:
「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好,坐净桶时,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酬酬心愿,你又忙碌碌的,不得个闲空。」
西门庆当即决定叫玳安去接王姑子来,中间又穿插着应伯爵的怂恿:
「但凡人家富贵,专待子孙掌管。养得来时,须要十分保护。譬如种五谷的,初长时也得时时灌溉,才望个秋收。
小哥儿万金之躯,是个掌中珠,又比别的不同。小儿郎三岁有关,六岁有厄,九岁有煞,又有出痧出痘等症。
哥,不是我口直,论起哥儿,自然该与他做些好事,广种福田。若是嫂子有甚愿心,正宜及早了当,管情交哥儿无灾无害好养。」
一番论证愈益坚定了西门庆的决心。
不多时,王姑子来到厅上,见西门庆道个问讯:「动问施主,今日见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书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来,方才得脱身。」
西门庆道:「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赖皇天保护,日渐长大。我第一来要酬报佛恩,第二来要消灾延寿,因此请师父来商议。」
王姑子道:「小哥儿万金之躯,全凭佛力保护。老爹不知道,我们佛经上说,人中生有夜叉罗剎,常喜啖人,令人无子,伤胎夺命,皆是诸恶鬼所为。如今小哥儿要做好事,定是看经念佛,其余都不是路了。」
西门庆便问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药师经》,待回向后,再印造两部《陀罗经》,极有功德。」
西门庆问道:「不知几时起经?」
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愿罢。」西门庆点着头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说毕,就往后边,见吴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儿房里。王姑子各打了问讯。
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护官哥,你几时起经头?」王姑子道:「来日黄道吉日,就我庵里起经。」小玉拿茶来吃了。
李瓶儿因对王姑子道:「师父,我还有句话,一发央及你。」
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话,但说不妨。」
李瓶儿道:「自从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里边,带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谢你。」
王姑子道:「这也何难。且待写疏的时节,一发写上就是了。」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三是它的不彻底性。
西门庆得时代风气之先,在彼时彼地他所生活的小环境中,他不愧为出色的成功人士。
他有着极强的现实感,他的事业成功和生活享受所需要的一切,无论是权与黑,还是财与色,无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乎是心想事成。
所以他的视野,基本上停留在实实在在的现世生活中,他充满自信,不像吴月娘那样对神迷信,信神是一种「他信」,二者的关系是此消彼长的。
西门庆信神,既不虔诚,也不盲目。西门庆不是「彻底的有神论者」,对于神佛,他「信而不迷」。观古照今,西门庆的这一境界很有意味。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是小说的大关节,作者是用「实话实说」的笔法预示西门庆家族主要人物的命运─小说作者信神似乎比他的主人公彻底。
对吴神仙预示自己「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他不过报以一笑。
吴神仙走后,与月娘议论判词时,吴月娘在肯定其灵验时也对三人判词提出质疑,这时西门庆笑道:
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那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俱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珠冠之分。
自古算的着命,算不着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罢了。
西门庆大是可儿,他这种对待宗教迷信的态度应该说颇为通达。
因为超负荷的心理压力,晚期的李瓶儿陷于严重的恐惧强迫症中,一闭上眼睛就梦见花子虚前来索命,做过亏心事或遭受过度惊吓而又迷信鬼神的人,很容易出现这种症状。
西门庆和李瓶儿大把撒钱方法用尽,仍无济于事。在瓶儿向西门庆诉说后,西门庆安慰道:
「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与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
西门庆走来,见她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
「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生来看。─这是甚么时候?」
瓶儿死前这一症状愈益严重,西门庆依然说:
「人死如灰灭,这几年知道他那里去了,此是你病得久了,神虚气弱了,那里有什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
西门庆对宗教活动、对僧道的态度不像吴月娘那样认真虔诚。他为官哥许的一百二十分清醮,不是吴月娘提起,早忘到脑勺后去了。
月娘说薛姑子好道行,他接着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
即使是捐重资重修永福寺,送走化缘长老后见到应伯爵,他马上变虔诚为玩世不恭,说自己「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
所以吴月娘说他「你有要没紧,恁毁僧谤佛的」。
西门庆对神佛态度的犹疑变化出于他的实用主义:生活中碰到麻烦无法摆平时,他向神灵世界的瞻顾则多些,随着自信的减弱他信相应增强;僧道的预言不断得到验证,也在改变着他,增加着他对神佛的信仰成分。当然,这「应验」是小说家给设定的。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之际,他半信半疑,明显有客气应付的成分。不到半月生子加官两件喜事联袂而至,这就使他对大德高道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后来独苗儿子多病多灾,他感到无能为力,在李瓶儿与吴月娘的力促下,他才不惜工本地不断为官哥投入搞各式各样活动,打醮、寄名、印佛经、大笔捐钱修复寺院,以求消灾延寿。
「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信不信由你,他不信不行。
到官哥夭亡、李瓶儿病况越来越不妙时,四处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他差玳安往玉皇庙讨符,一面听应伯爵建议,请五岳观习天心五雷法的潘道士来宅中驱邪捉鬼。
这时候,一贯自信的西门庆,在神灵面前表现出无奈和屈服了。
西门庆这种对待神祇的态度并不是他个人心血来潮的产物,自有其深厚的社会的文化的渊源。
不是人创造了神,恰恰相反,是人创造了神。宗教是人还没有获得完全自由的产物,在人与自然关系方面是这样,在人际关系也即人的经济关系的意义上也是这样。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众生的精神鸦片。它是统治阶级维持统治的精神武器,但是,在众生还没有全部「成佛」之前,压迫人的人同样是不能获得自由的。
比如西门庆吧,他虽是历史的幸运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得十分滋润,但同样也有许多未卜的吉凶随时光顾他,给他造成威胁。
生子加官前,京城的官场风波变成一场横祸不期而至,本来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却因为他儿女亲家受到株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弄得他惊魂不定,他立马采取应急措施,停建花园工程,紧闭大门,约束家人不许外出,连打得火热的李瓶儿,也忘到爪哇国去了。
后来虽然春风得意,但得意也不是铁定永远,正直巡按曾孝序一纸年终考评,几乎使他的辛苦经营和权势财富化成过眼云烟,幸亏他及时应对到蔡太师处打点,他才得以平安无事。
其实,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既不是我佛如来也不是玉皇大帝,更不是什么吴道士潘真人,而是碌碌尘世中龌龊的官场关系网。
金瓶世界是一个全民仰视艳羡富贵的大环境,即使如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受侮辱损害者的抗争。
来旺儿们的不平,长期来说,对于西门庆们更是一个可怕的梦魇,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家庭矛盾也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下一个克服不了的矛盾。官哥之死,固然有自然的因素,主要的还是人为因素所致。
一次,西门庆、吴月娘、李瓶儿在一起议论将来官哥儿做官给嫡母带来封赠。潘金莲听了妒火烧心恶狠狠地骂道:
「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的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像你?」
潘金莲这段狠话,反映了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自然方面,金瓶时代医学科学还远不够发达,还不知道用预防接种防止许多能致人死命的传染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对于儿童更具特别重要的意义。
直到清代,一场小小天花都会使许多儿童死于非命,连皇子还要避痘,出过天花是玄烨能被立嗣的重要原因之一。
「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潘金莲并非夸大其词。
再者,它反映着官僚暴发户家庭中妻妾之间的尖锐矛盾,就像贾府三小姐探春说的「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西门府中的妻妾关系,特别是潘金莲与李瓶儿的关系,那真是闪着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
生子与加官一样,对西门庆是天大的喜事,对于李瓶儿更是维系生存的精神支柱;但对潘金莲则就相反了,官哥的存在对她是实实在在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不择手段,必除之而后快。
潘金莲是恶毒,但这不是问题的本质。金瓶时代规范的的家庭关系,才是潘金莲恶毒与李瓶儿悲剧产生的土壤。
西门庆身上虽然有着新时代的细胞,但在家庭关系上,他禀赋的还基本是通行两千年的古老规范,也即吃人的封建宗法制度。
瓶儿和官哥的悲剧,潘金莲的恶毒凶狠,都是这一制度的产物。
以男性血缘为基础的继承权、男性对女性的支配权、嫡庶关系的不平等、妻对妾的人身支配权、妇女对「母以子贵」的依赖、等等,是生长潘金莲式阴谋和狠毒的制度性土壤。
而这一切,是为维系西门庆作为家长的绝对支配地位设计的,是为保证他对女性随心所欲的奴役设计的,潘金莲的凶狠与官哥的悲剧正是这一设计的必然产物。
在封建时代的皇室中,这类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更是屡见不鲜。
「甄嬛」何尝不是一个的「潘金莲」!
甄嬛热是「嫁人要嫁西门庆,娶妻当如潘金莲」价值观念普世化的产物,二奶三奶给当代的西门庆们惹出麻烦的新闻时见报端,因此被人们戏称为「反腐的生力军」,对于贪官来说,它与官哥的悲剧同出一辙。
它极好地印证了压迫人的人也是不能获得真正自由的著名论断,印证了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的真理。
《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不可能不信神。
不过,春风得意的西门庆,身上更多的还是自信。
西门庆是一个财运亨通的富豪,随着财富的膨胀他的社会地位也跟着扶摇直上,凭借着金钱的力量他可以心想事成地得到他所要的一切。
一次吴月娘劝他约束自己多积点善缘时,他回答道:
「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他用实用主义的牟利交换原则,将超我之神改造成为我之神。
阴司地狱不可怕,极乐天堂不可期;信神,不如信钱;信鬼,不如信自己;彼岸世界太渺茫,尘世享受方是真;贬损神权拜物教,崇信金钱拜物教……这一切,正是新兴暴发户充满自信的表现。
俱往矣,西门庆毕竟成为先贤了。他是否真的被普净禅师点化觉悟不得而知,但在我们考察这一问题的时候却蓦然发现,西门庆对神祇的态度有着极高的普世性,四个多世纪之后,在神州大地随处可以找到西门大官人的知音。
稍微一瞥,你还会看到,新世纪的成功人士不仅信神,而且青出于蓝后来居上。
西门大官人对神祇是信而不迷,而后者则不惟信,而且痴迷─这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历史现象。
《南方人物周刊》2012 年第 10 期刊发长篇报告〈风水江湖〉,文章的「导读」这样说:
「一个隐秘的风水师群体正在壮大,他们活跃在富豪与官员周围,为他们预测未来,判明是非,提供心灵的慰藉。
很多时候,那些权贵们主宰着别人的命运,却时常无力主宰自我。他们的财富和权力欲望快速膨胀,不安之感也在日益扩张,他们想用金钱购买一种玄幻的力量,来换取内心的安宁。」
想当上更大的官,就请「大师」占卜预测官运;时运不济提拔受阻,便请「大师」作法除晦指点迷津;大兴土木之前要请风水先生看山向,搬进新楼先请「高人」择吉日;新官上任,要请「大师」看办公室坐向……他们对命运与风水的依赖,远较西门庆为甚。
见诸媒体的落马贪官,身后多晃动着风水师的身影。最见俏的是落马的原泰安市委书记胡某,此公为西门大官人的乡梓,吴月娘还愿遇险之处的「太尊」。
他不满足于既有位置,大师预测他能当上副总理,只是命里缺一座与之连通的桥。
他因此下令将已按计划施工的国道改道,使其穿越一座水库,并顺理成章地在水库上修起一座大桥,为此国家多花一个亿。
河北省原常务副省长丛某,其石家庄和北京的住宅内都设有佛堂,卧室被褥下面铺着红布,上面衬有黄绫,四周缀有铜钱。黄绫下面压着五道佛敕,枕头底下还有五道道符。
这位副省长不光经常到各地求神拜佛,还身入空门拜北京某寺住持为师,有个妙全法号。他与一女「大师」结伴借佛敛财,经常打出「老佛爷」的招牌,以做佛事做善事为幌子向企业索贿,动辄百十万。
《金瓶梅》连环画
以下几则都是曾经轰动一时的新闻:
深圳中级人民法院年初重整「门面」,据称,2006 年 6 月至 10 月,深圳中级人民法院先后有5名法官被中纪委、最高检双规或逮捕 该法院专程从香港请来,「风水大师」,对法院的风水进行整治,西门口竖立起一对威严壮观的石狮,法院东边的台阶级数也由11级减少到吉数 9 级。(〈风水师指点镇院避祸,深圳法院改风水转运〉)
河南桐柏县是一个年人均纯收入不过两三千元的国家级贫困县 至 2003 年底全县尚,有 22777 贫困户。以这样的经济实力,当地政府居然耗资 1 亿建豪华办公大楼。
大楼南边广场原来是一条 60 米宽的府前大道 因为风水大师说这条道路正对著书记的办公室是,穿心箭主凶,于是这条耗资 3000 多万通车不到一周的大道立马砸掉,府前广场按照大师意见改造,增添趋吉辟凶的「聚宝盆」「牌坊」「龙眼」「怪兽」之类,使风水圆满化。
重庆万州区政府大楼 2006 年已经竣工 但是大楼前面的一个花坛却花了整整 3 年才,修好,浪费了四百多万的财政资金。最初是圆形,领导认为像花圈,不吉利,就改成半圆形,又认为像坟墓仍不满意,最后改成了长方形。
一架花钱买来的战斗机放在河北高邑县新城大街路中心 令 40 米宽的新城大街变成,了一条「断头路」。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退休老干部说:这是高邑某负责人认为新城大街直冲县委县政府大楼风水不好,才做如此处理,飞机者,寓飞黄腾达之意也。
国家级贫困县甘肃武威市古浪县 9 月 12 日花 500 万元(另有说 1300 万元),将重 369吨的被当地人称为神石的「甘州石」,从古浪峡搬到9公里外的金三角广场,据说可以「时(石)来运转」云。
1990 年,山西交口县原领导请大师看风水。
风水师称县委大院风水不好,破解之道是在比县委大院低的地方重修看守所,在县城里建座牌楼,在县委大院的中心和四角埋下镇邪物和升官符等。
在风水师的指点下,一幕幕荒唐剧上演:夜深人静之时,数十名党政干部齐刷刷地跪于香案前,在县委大院内埋下桃木弓箭、铜镜、升官符等物;
县里还制造借口重建看守所、新修牌楼,并在县委大院房顶上砌了一垛无用的女儿墙,以高出其他建筑物一头。
《办公室高官风水》的「提要」如是说:
「无论是政府高官或是基层领导,无论是小店老板或是大公司经理,领导者的办公室和办公台摆放都至关重要。
因为吉祥方位的气场对人的胆略、智慧都有一定的帮助,进而影响到生意的兴衰,事业的成败。凡属高级领导、老板、董事长、总经理、决策人的办公桌,一般应以卦命吉向为依据,即吉向在南,座位则向南。吉向在东,座位则向东。」
为领导请风水师,也成下属表达忠心的时髦方式。「重要会议」前夕,是这批掮客活动的高峰期。
更为极端的是海南某县某局长,提拔干部不是开党组会,而是让当事人来他家拜菩萨,选中的股长还要请道士算命,看是否与自己相克。
《金瓶梅》连环画(曹涵美绘)
近年,争烧「第一炷香」在全国各地逐渐形成热浪。
2014年春节京城8万人争头香挤爆雍和宫,现场数百名警察维持秩序,一位来自黑龙江的年轻人除夕下午就来占位才如愿以偿。在这方兴未艾的第一炷香热中,也时见官员的身影。
记者在湖南南岳衡山采访时,听当地一位干部说,每年春节前后或一些神灵的生日到来之际,前往南岳烧香的领导干部的专车络绎不绝,新年的「第一柱香」已被炒至十多万元。
用百度搜索,「风水」条目过亿,速成风水培训的广告铺天盖地,真所谓时来运至新兴热门!流风所被,连大学也开设风水专业。
当然,中国古代的风水学说,从规划学的意义上,在研究建筑布局与环境关系的意义上,不是没有合理成分,不能简单否定;但时下泛滥的,则是神秘化的糟粕。
当下的风水学,比西门庆时代创新多多。
珠三角富豪很热中「种生基」。种生基云云,指的是「把生人当死人办,运用风水作法,以生人身体发肤或衣物,连同生辰八字埋入生坟,达到转运目的」。这是风水与巫术的结合。
《人物周刊》文章介绍的一位「生基之王」,曾为人种了六百多个生基,其中包括超级富豪何鸿燊、明星谢霆锋。
还有所谓「灌顶」,就是请大师用手掌在头顶拍一下,为这一拍,可以一掷百万。
还有富豪根据大师指点到阿根廷去买琥珀,据说可以「吸收 20 亿年的天地灵气」。许多富豪为风水花钱的财大气粗,令风水师感到震惊。
一位风水师给南京郊区的一个楼盘看风水,告诉开发商后面那条小河的风水不太好,对方就说,那我填平它吧,话说得稀松平常,就好像买个手机一样。
东莞的一位老板听说别墅后面有座小山靠得太近压了主人运程,轻松地问风水师:那我是把这山铲平呢还是移后多少呢?
家庭生活与两性关系方面的困境,也是许多富豪笃信风水的原因。
许多富豪在选择情人或二奶的时候,都要请风水师看看相关女性是否「旺夫」。
《人物周刊》介绍的一位淘金内地十分有名的香港风水师说,一位家资亿万的山西煤老板,他在深圳包二奶一定要带女孩来请她看八字,风水师说哪个好他再拍板,买房买车每个投资 500 万。
一位「钻石王老五」客户,追他的女人无数,自己却苦于挑选,每次都把八九个的资料传给自己,让风水师做他的情感顾问。
后来,他遇上一名高官的女儿,十分重视,小心翼翼和她交往,吵个架都来卜卦,问哪一天去赔礼道歉,挑哪种礼物。
到了情人节和女朋友吃饭,又要问她挑地方挑方位,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有时,富豪客户的老婆甚至向他请教:「我应该今晚几点和我老公做爱?」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掌握巨大的财富;在感情世界里,却充满恐惧与不信任。他们待价而沽,又厌恶他人以利益算计爱情。
他们渴望纯粹的爱,却缺乏爱的能力,一个个跑到她这里来,寻求命理上的帮助。
《人物周刊》封面(2014)
富豪们笃信风水,烧香礼佛、求卜问卦、祛邪祈福,早已成为他们事业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谈生意、交朋友、买房搬家、办公桌、床铺乃至藏獒笼子的摆放,都要咨询风水师,风水龟、风水龙、开光貔貅、金刚杵一类的「改运物品」居室寻常见,更不要说祖宗坟茔自身豪墓的择地选向了。
有的富豪,自己家里就供养着风水师。当代成功人士的与神周旋,主要在功利性实用性方面,只是较之西门庆这一特色更为突出了。
按照风水大师的说法,「官员就3件事情,一是求升迁,二是官场遇麻烦,三是情场的失意,有小蜜在闹事。企业家的问题也有3种,一是决策有困难,二是生意遇难关,三是发生婚外情」。
他们虽「信神」,但那不是信仰,他们唾弃信仰,只崇拜金钱和权力。
他们对神祇的信奉和依赖,较西门大官人更为执着。西门庆谋官,只不过给蔡太师送礼,还不懂得请风水师顾问指点,还未曾借助风水师施法打击竞争对手。
西门庆搞女人,主要看色相,如李瓶儿和孟玉楼,也看她们的钱财,还想不到找吴神仙或潘道士审查女人的八字,看她们是否旺夫。
至于「种生基」「摩顶」之类玩意,《金瓶梅》中还闻所未闻。对神,西门庆是信而不迷;当代的成功人士,不仅信,而且痴迷。
这是一个颇为令人困惑的文化现象。
四百多年过去了,中国社会跨过了几个时代,又经过「新启蒙」「反封建」「科学与民主」的洗礼,早进入「全球化」「知识爆炸」「信息化」的「新世纪」了,为什么领着时代风骚并秉持着「先进文化」的精英阶层,会那么钟情于西门庆时代的出土宝贝呢?此其一。
再者,从地域看,风水热的流向,与人们对「现代」的膜拜理解是逆反的:它从香港影响广东,再从珠三角发达地区向内地延伸,是发达地区向落后地区浸润,「科学」与「启蒙」呈逆向而动之势。
1990 年海峡两岸明清小说金陵研讨会上,听与会先生讲,彼处学者颇重风水,连办公室坐的方位都很讲究,彼时感到很不理解。与时俱进到如今,也就见怪不怪了。
据报导,自从 1970 年由电台节目掀起风水热潮之后,风水观念在香港已根深蒂固。一些风水师进出豪门,每次收费几万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他们在电台、电视上做节目,预测每年运程,指导人们如何投资理财;
他们的书摆满了书架,并长居新书畅销榜。在香港,蛋糕已经被分得很薄,于是向内地发展,内地到处都在不断上演着财富故事,市场大得很。
对于不断升温的风水热,媒体往往从两个方面给予解释,或谓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或谓这是人们富起来后的追求。
这阐释实在是不着肯綮,它有意无意地为这种沉渣泛起的文化现象做辩护。
产生这一现象,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二者有着共通的生态环境,相近的生物链。
这是一个暴发暴富的时代,招商引资、转型改制、股市风云、房地开发、大开快流,短时间就能打造出亿万富翁,比西门庆时代暴发容易得多。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权钱联手,权钱黑联手,权钱转换,官场商场,以无规则为规则,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胜过冠冕堂皇的明规则。
生活充满变量,财富和权利,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暴得暴失现象司空见惯,许多事感到难于捉摸,这样一个生态环境,为神秘力量开拓了广阔的空间。
先看《人物周刊》所讲的一个例子:
「有一年,×××受邀为某市市政工程选址,和市长秘书聊天时随手起了个卦:『你们老板今年有动静啊。』秘书听后,兴致勃勃地向市长作了汇报。
不久后开两会,前市委书记因为婚外情的纠纷,莫名其妙落马,市长果然顶替而上。这随口一个机锋,竟成了一段传说,使他名声鹊起,有人甚至说他辅佐市长当上了市委书记。」
「某省办事处的人曾预约×××,想请他为新上任的上司调理风水。×××很理解,毕竟那个职位成为多任高官的滑铁卢。但他们又不想让人知道,一切都弄得神神秘秘的。
终于来了,却又犹豫不决,×××只好不做声,等着他们亮牌。直到他下了飞机,车子接近宾馆的时候,他们才说:『我们老板,是想从多方面来考虑问题,既要从行政去解决,也想从佛学方面得到一些帮助……』言语闪烁。
直到在饭桌上,秘书长才说『你也知道,以前的老板出了很多事』,言语间透出恐惧与不安。」
风水大师如是概括:「这是一个政治股票时代,他们随时上升,随时跌落,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走,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用理性来操纵,只能求助于感性的力量。寄望于从玄奥的力量寻得抵达的捷径」。
「错综复杂的关系大网中的躁动与不安,身不由己的浮沉之感,是这个隐秘群体消费风水的动因」,「他看到他们爬向生物链的顶端,占据了那么多的社会资源之后,则想用金钱购买一种被称为玄学的力量,来换取内心的安宁」。
原罪恐惧也增强他们对神秘力量的期待。
多年来,「赦免原罪」的呼声越来越响亮,反映的正是当代西门庆们的政治诉求。原始积累,金钱血腥,面对反腐利剑,再深厚的关系网也不能铁定保险,消弭不了有朝一日不幸撞上枪口的恐惧。
四川大亨刘×,就是「原罪」化身。此公为四川省政协常委、汉龙集团董事长,掌控公司70家,是拥有400亿资产的黑金帝国国王。
多年来,他凭借着财富权势和黑社会,横行霸道无法无天,闹市开枪杀人,九条人命,谈笑间能将事情摆平,其熏天炎势远非西门庆可以相提并论。如今,已随着「杨提督」出事而落马。
这类「成功人士」,能没有「原罪恐惧」吗?怀着这种恐惧,他们必然要千方百计寻求提高安全保障的途径。
寻找权力后台、编织关系网、将资产钱财和老婆孩子转移海外、裸身任职经营、制造「赦免原罪」舆论、等等,现实的投保也。
寻求神祇庇佑,则是向超验世界的投保,向万能上帝的投保。对于「信则灵」的人来说,这是保险系数更大的保障。
于是,风水热就随着权贵富豪的崛起而勃兴,随着他们势力的膨胀而泛滥了。
海外文化崇拜与强烈的怀旧情结,是这一现象产生的文化根源。
海外文化崇拜,多年来一直是精神文化领域的霸权倾向,面对着欧美和港台文化,大陆文化表现出毕恭毕敬诚恐诚惶的心态。
按照西方口味,不择手段自我贬损、「专售中华之陋取悦洋人」以获取国际大奖,多年来一直是中国文艺界至高无上的价值准则。
夏志清、李欧梵们被奉为中国学术的最高权威,一句抑扬可以改写中国文学史,将张爱玲捧上「海派文化之母」神坛。不是哈耶克,就是凯恩斯,经济学方面你别无选择。
从港台歌星的风姿到港台老板的行为方式,一直为大陆提供着模仿膜拜的风范。
人家香港老板信风水,举足为法,亦步亦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牛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固良有以也。
再者就是怀旧情结。
「新启蒙」高举「反封建」大旗,革命年代「救亡压倒启蒙」,如今「告别革命」该补课了。
令人不解的是,「反封建」旌麾所指,除了「传统观念」落花流水之外,五四以来许多早已送进历史博物馆的宝贝,经过「重新审视」之后,反而纷纷扬扬风风光光地卷土重来,发出万张光焰,一个华丽转身,腐朽变成了神奇。
真不知此「传统」彼「传统」孰新孰旧!遥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贫瘠落后的黄土高原,敌后「救亡」根据地,可以将阻碍「小二黑结婚」的「不宜栽种」之类「传统」,成功地扫进历史垃圾堆。
而再经「启蒙」多年之后,「三仙姑」「二诸葛」之类反而遍地走,变成了「大师」,国家正式出版机构出版的日历挂历,也争着标注每天的宜忌,如某日「宜动土、安床、结婚、交易」,某日「不宜入宅、出行、求官、上任」等等。
不在天长地久,在乎曾经拥有。金瓶世界中的诸多古老宝贝,诸如三妻四妾、包养外室、开苞买春、主仆跟班、豪奴保安、恶霸赌徒、问卜打卦、堪舆禳星、摆平官司、买卖官职之类,在今天成功人士的生活中,都能看到他们的熠熠辉光。
在 2014 年 2 月 12 日举行的第十四届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上,中国商界的顶级大佬一致呼吁「恢复乡绅制度」。《南方都市报》随即发表社论声援,称「需要催生新乡绅阶层,只有创造新乡绅群体,乡村的秩序才能逐渐有序,乡村的历史才能被一直记录,乡村的文化才能日渐繁荣」。
这制度,大概是对「村民自治」民主的一种创新了。人们对「乡绅」并不陌生,鲁迅笔下的鲁四老爷和赵太爷,《红旗谱》中的冯兰池,还有早成共名的黄世仁和南霸天,他们都是典型化了的乡绅,《水浒》世界里「太公」系列,更是「制度」化了的乡绅群体,巴金《家》中的高老太爷也是「绅」─「城绅」,可惜大家都没有想到这「制度」还如此美妙。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的西门大官人,借用翟管家和蔡状元的话,「阀阅名家,清河巨族」「富而好礼」,正是不折不扣的「乡绅」,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也说:
「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着此一家,即骂尽诸色」……乡绅乡绅,魂兮归来─莫非他们所种的「生基」,真的灵验了?
《冯子礼<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作者简介:
冯子礼,邳州人,六修授贤冯氏族谱主编,运河高等师范学校特级教师,执教古代文学、文艺学等课程,于古代小说研究多所建树,出版专注多部。《金瓶梅与红楼梦人物比较》填补了一项学术空白,被誉为“红学六十年,不可不读的五十部书”之一。台湾学生书局出版的大型《金学丛书》,将《冯子礼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列入其中。《三国演义启示录》一些院校将其列为研究生必读的参考书。多次参加全国和国际性学术活动,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红学会、明清小说研究会理事、中国金瓶梅学会理事、中国学会红楼梦、三国演义学会会员。韩国《中国文学研究家词典》并国内十余种大型次数对其有专条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