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707.冯建堂: 故乡琐记之101:口不能言“姓冯”的八路遗孤
- 发
冯建堂
第一次见到堂伯冯文藻,就看到他眼含热泪,激动的嘴唇微微颤抖,话语也有点哆嗦,双手紧握我的手,一直到坐下为止。
我内心也很激动,但依然强抑着自己起伏的心澜,免得自己过于外露的激情,进一步刺激初次见面的年届八旬有六的这个堂伯情绪。
“我爸爸总是念叨,在河南太孤单了,没有一个亲戚。”堂妹冯晋目睹着激动不已的父亲,一再给我解释。
“你大伯这些年,年龄大了,老是想老家的人。”一直面带笑容的大娘也乐呵呵地说:“这下好了,在郑州找到自家亲戚了。”
堂伯冯文藻是抗战胜利后,随华东野战军南下,离开故乡青州长秋村的。一别故乡数十载,鲜见故乡血脉亲。作为抗日烈士冯保慈的遗孤,堂伯冯文藻眼中所噙泪花,更多的是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
“小时在老家读书,我与你四爷爷冯保端坐前后排。读书的地方,就在你们家的老屋里,就是我九爷爷冯广绥的祖屋。”堂伯冯文藻面色红润地忆起他儿时在我太爷爷冯广绥的老屋内,与我四爷爷冯保端等年龄相近、但辈分相异的本家族人,跟随私塾先生念书的时光:“保端叔叔与我前后排坐。他的腿瘸了,是幼儿时在院子里走路,踩着豆子滑到跌伤的。那时我九爷爷冯广绥开油坊,经常在院子里嗮豆子。”
“你二爷爷冯保恒的媳妇,我叫二大娘的。那年鬼子来咱村里‘扫荡’,差点把她枪杀了。她挨过鬼子的枪子。”听我问及抗战时长秋村冯氏家族的历史时,堂伯冯文藻语气凝重,嘴唇哆嗦着给我讲述道:“那年秋季夜里,鬼子来咱村‘扫荡’……”
“应该是1941年秋季,鬼子从张店等地坐汽车夜里来长秋‘扫荡’的。”我闻听堂伯讲述开头,瞬间根据自己这几年所了解到的故乡长秋村冯氏家族的血泪抗战史,在脑子里反映出来了鬼子血洗抗战堡垒长秋村的年代。
“对对,就是41年秋季。”堂伯应答着我的插话,缓慢回忆道:“那次鬼子抓住咱村里的乡亲,大多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因为年轻体壮的男的,几乎都跟着我那堂哥冯毅之当八路了。鬼子把村里人抓到大井附近,点着篝火,挨个盘查八路,还有八路家属。实际上,鬼子早已经知道咱村里人都是八路了,抓住的老人妇女小孩,也是八路家属。鬼子们用狼狗吓小孩,用枪托打老人。鬼子最后也没有问出啥,又抓不到八路,又找不到武器,急了。鬼子就从人群里抓出三个妇女,一个是姓段的新媳妇,刚嫁到咱村里的,一个就是我喊二大娘的——就是你二爷爷冯保恒家的,还有一个也是咱姓冯家的。鬼子把她们推拉到大井边,要枪毙她们几个。”
“大井,就是村子西北边的那口唐代古井吧?”我说。
“就是那口大井。”堂伯冯文藻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接着给我和家人讲述道:“因为怕鬼子糟蹋了,村里年轻一点的妇女,没有跟着冯毅之参加八路队伍在外的妇女,大都用柴草灰胡乱抹了几把脸,这样鬼子就看不出人长的模样了。我二大娘——你喊二奶奶的,也是用柴草灰抹了脸。鬼子呢,就把你冯保恒二奶奶、还有那个咱们姓冯的妇女,还有那个姓段的新娘子,都拉到大井边。鬼子坏得很呐!他们不自己开枪杀这几个妇女,他们让跟他们一道来‘扫荡’的伪军开枪。用中国人杀中国人!这就是那晚鬼子想的点子。”
“大伯您讲的这些,鬼子抓八路抓八路家属的情节,简直给电影电视里的几乎一摸一样。”我插话说。
“就是的。那晚要杀你二奶奶她们几个妇女的伪军,也许是心里还存有一丝中国人的良心。他们中有一个在你二奶奶背后小声告诉你二奶奶‘我一喊话开枪,你就赶紧趴倒’。结果,几个伪军对着你二奶奶这三个妇女开枪了,一个是故意偏高打的枪,一个对着你二奶奶腿部开了枪,一个是因为那姓段的新娘子趴地迟了一点被打中要害,死了。”堂伯详细地回忆着鬼子这次扫荡长秋村,玩弄杀人游戏的历史细节片段:“鬼子看着几个妇女倒地后,认为她们都死了。就抓住咱村里当时没能跑掉的几十个男的,押到张店,后来又押到东北做苦工劳役。”
“冯殿杰、冯保友他们都是那次被鬼子抓到东北的。”我回忆着自己零星收集到的故乡长秋村的抗战历史片段:“冯殿杰是那个双腿最后截肢的八路冯连春的父亲。我在《故乡琐记——想起了他们》那篇文章中,对他们在东北做苦役的经历有记录。那是我回长秋老家参加堂兄弟京涛婚礼时,听斌年兄弟给我讲的。”
“应该是的。”堂伯冯文藻应答着。
闻听着堂伯给我们回忆的故乡长秋村冯氏家族的血泪抗战历史,我内心涌起一阵阵悲伤之情。言谈中,我几次看到堂伯冯文藻的双目湿润着,我也多次噙着欲滴的泪花……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流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一位诗人吟出了如此动情诗句;一个总理不止一次吟诵着诗句借情抒发情怀。
每每念及故乡长秋村的血泪抗战史,我也数次几欲潸然……
“保慈爷爷牺牲时,您多大?”我清晰地记得,堂伯冯文藻的父亲冯保慈烈士,牺牲时年龄应在而立之年左右。那么,作为冯保慈的幼儿,冯文藻应该是垂髫之年。我在《罗锅抗战》一文中,对罗锅冯保慈抗战牺牲的经过,予以了记录。但因为一直找不到冯保慈的后人冯文藻,至今也无法记录到抗战时他们的经历。真个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想不到竟然在《故乡琐记——一个村庄的悲壮抗战史》正式出版一年后,在郑州市经三路的一幢居民楼里,见到了多次寻觅的冯保慈烈士的儿子冯文藻——我的这个堂伯。
“我那时还小呀,也就是十岁左右。”堂伯冯文藻给我讲述道:“我哥哥文鳌跟着八路走了。我姐姐文芝、文梅比我大一点,大几岁。”
“保慈爷爷牺牲时,是1940年夏季,当时您们在哪里呢?”我又问。
“那时候说是鬼子要来咱村‘扫荡’。我和姐姐跟着我娘,跑到长秋村南边大约三十里的太河镇我姥姥家里躲起来的。从长秋村到太河镇,几乎都是沿着太河边的山路走。怕遇见鬼子。”堂伯介绍的太河镇,位于淄河上游,为了写作《故乡琐记——一个村庄的悲壮抗战史》,叔叔冯文超开着他那辆四处透风、叮当乱响、经常熄火的小货车,拉着我去过几次。
“您们怎么知道保慈爷爷牺牲的?”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着堂伯。
“那是冯毅之派人告诉我娘我姐和我的。”堂伯冯文藻所说的冯毅之,就是长秋村抗战领头人,也是他的堂兄。当时冯毅之担任益都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兼武装大队长。
“冯毅之派了个人,就是咱村里的姓柳的八路,到太河镇我姥姥家里找到我们娘几个,告诉我们我爹死了,被鬼子杀了。我娘和我姐姐和我悲伤的不得了……冯毅之让姓柳的八路用小毛驴驮着我和姐姐连夜赶回长秋。我和姐姐一边一个,坐在架在毛驴背上的树枝子编的两个篓筐子里。我们走到西下册村时,距离长秋村还有几里路,夜里,怕被鬼子汉奸发现了,不敢哭,见人也不敢说自己姓冯!我们都没有见到我爹最后一面,高一脚低一脚赶到长秋村,老家没人了,不敢进村。俺爹也已经被埋了。俺娘俺姐三个人到村子东边山坡上,趴在俺爹的坟地上,光流泪,不敢哭出声……怕鬼子汉奸偷留下埋伏兵再抓住俺……”现今已经八十六岁的堂伯冯文藻,给我断断续续回忆着他那身子罗锅的八路父亲冯保慈,牺牲后的骇人经历。不堪回首,长秋村冯氏家族为了抗战,在那烽火岁月,亲人命丧日伪枪刀之下,只能夜里悄悄趴在坟上流泪!不能哭泣出声!无法焚烧冥纸!更不能口言自己姓冯!因为,鬼子抓到“八路窝子”长秋村冯姓人,就枪杀乃至活埋!
抗战堡垒长秋村,“八路窝子”冯家人,死去的人,就这样未留片言只语为国捐躯了!活下来者,就是如此艰难度过民族灾难的抗战岁月,直至鬼子投降的1945年8月15日!
2013年12月18日凌晨零点42分草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