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706.冯建堂: 故乡琐记88 三个在乡八路的葬礼
故乡琐记88
建堂
民言曰: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抗战堡垒长秋村的在乡八路们,可以说与“树高千丈”无缘,因为他们在抗战胜利后,没有跟随大军南下进城,而是选择了植根于世代相居的乡村沃土,淡泊了应该得到的炫目的名利光环,用曾经拿过打击日寇刀枪的粗糙大手,再次握起了农耕的犁锄。
也因此,这些在乡八路“叶落归根”的就很自然:他们犹如一片冬日悬挂于干枯树枝上的残叶,悄无声息地坠落在了曾经养育了他们、他们又曾经为之流血御敌的故乡的泥土之中……
2012年5月13日18时许,在漯河铁路小区父母家门口,年近八十的母亲与我坐在小木凳上,母亲两眼噙泪,语气凝重地回忆着我那当过八路的爷爷冯保爱去世后的点滴细节:
“当时(1987年夏农历八月初七)我带了七百块钱,你大妹妹迎春带了三百块钱,建功可能也是带了三百块钱,你爸爸我们一起,坐了一夜火车,回长秋老家殡葬你爷爷。村里亲戚们也都穷得很,东一家西一家凑钱,一毛两毛的,最多的是你三爷爷家的小女儿文慧——你叫小姑的,她给你爷爷兑了五毛钱。你爷爷是她亲大爷,她也才最多拿了五毛钱,那时候人穷呀!全村人总共兑了三十二块钱,算是安葬你爷爷的份子钱。你爷爷从抗战开始参加八路,当了十几年兵。到了了(末了的意思),回到老家农村里种地。你爷爷住的那间破东屋,没有床,几块土坯烂砖头垒的‘床’,被子稀烂,稀薄的被面,油腻脏的像铁匠兜兜,里面没有棉花,塞满了破麦秸!……那时公社里也没有给一分钱殡葬费,咱家里人也没有去找公家要。你四爷爷家的大儿子文超,找人跑到十几里外的朱崖集上撕了(买了)几丈白布当孝布。迎春又骑着车子到朱崖给你爷爷买的被套,一个褥子一个被子。按老家的习惯,做了棉袄、棉裤、袍子、大夹袄、衬裤、布鞋,帽子是买的。寿衣穿单不穿双。枕头是三角形的,角上钉有红布条,拿着到村头的十字路口装进黄土。我和你弟你妹带的钱给你爷爷做了寿衣和棺材,连带着请村里帮忙的人吃饭……大队里出了挂马车,拉着你爷爷去火化。我和你爸送到村口,路太远,没有跟去。建功和迎春跟着马车送你爷爷去火化……后来是建功抱着你爷爷的骨灰回村里下葬的……”
伤心欲绝的父母,呆立在长秋村北面的路口,目送着那挂运载着“土八路”爷爷冯保爱遗体的马车,在家族人们的哀嚎啼哭泣声中,在山乡间土路上颠簸着蜿蜒北去,路经上庄后,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一个小点,最终目无所及……
生前衣衫破旧补丁叠加的“土八路”爷爷,至死,穿着儿子儿媳花钱为他赶制的一身里面三表新的寿衣,躺在大队的马车上,犹如熟睡一般,僵硬的躯体,随着马车的左右晃动,来回簸动……
我那“土八路”爷爷冯保爱,抗战时被汉奸唐应三抓住送给鬼子,用细铁丝捆住双手吊打,灌辣椒水肥皂水,坐老虎凳,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窖长达数月,宁死也没有向鬼子汉奸低头!
至终,爷爷都不住地颤晃着他那被鬼子汉奸用细铁丝捆绑伤及血管神经的枯瘦大手,骂着“汉奸汉奸”……
“土八路”爷爷冯保爱,在“七七事变”五十周年之际,在他曾经浴血抗击日寇的故乡故土抗战堡垒村,躺在一挂马车上,最后一次去了几十里外他生前曾经多次与日伪周旋战斗的益都县城,火化后才再入土埋葬!
然,曾身为八路军山东纵队四支队新一营战士、中共益都县抗日民主政府、中共山东局秘书处及昌潍专署秘书的冯保爱,去世后却没有得到当时的人民公社一分钱的丧葬费!
2012年清明节,长秋村东门内文芬姑姑家。“你翟爷爷翟作新没有了!春节没过完就没有了……”文芬姑姑一见我就告诉我了这样的噩耗。
“大爷爷是今年农历正月二十三没有的……周岁九十八,虚岁九十九……”姑夫翟所利述说道:龙年后没几天,我大爷爷(实际是他的大伯,老家人的习惯口语叫大伯为大爷爷)病了,也没打针。平日里他身体可好。他媳妇(老伴)的亲戚跟他住一个院子。床上躺了几天,大爷爷自己又爬起来了,就像没病一样,自己下床走动。又过了没几天就不行了。家人一看,商量着就给大爷爷造坟。提前几天找人扛着铁锨去村子南头自家老坟地里,给他造了坟,也就是挖了个坑作为墓穴。到了正月二十三,大爷爷就不在了……殡葬费总共花了大概六千多。因为都是村里乡亲自家亲戚自发来帮忙,管顿饭就行了,所以花的不是很多。当时也给上面汇报了,上面没有人来,都在忙着过年,也没有开个啥追悼会。就是自家人村里乡亲一起,把他的骨灰埋了完事了……农村人也老实,又不懂政策,上头人不说,老百姓知道啥?没人给,也没人去要。
曾任中共益都县抗日县大队中队长的“土八路”翟作新,其逝后的殡葬费用,都是村里自己家人凑份子兑的……
2012年清明节,长秋村南头一个新农家院内,益都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土八路”陈子钦的儿子陈富荣,拿着其父亲的火化证明及缴费单,告诉我他父亲陈子钦去世后的殡葬细节:八十八岁的陈子钦临去世前(2010年5月15日),患了小脑萎缩,老年痴呆症。又被其儿子送回他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村里乡亲们自发地前来帮忙。也是乡亲们凑份子钱,为了安葬陈子钦。其儿子说总共花了一万多元,大数是租车运送陈子钦的遗体到临淄,还有火化费,合计1100元。其儿子用白布将陈子钦的骨灰包裹后放入一纸箱内带回长秋。按当地风俗,白事主要以女儿家为主,来人要招待。村民们大约六十人自发前来帮忙打墓,并做了一个2.3米长、70厘米宽的棺材。陈子钦的老伴王为英是1947年的党员,去世时约67岁,其党员证在东营市财政局的冯保玉家。因为陈家在长秋村没有祖茔地,其儿子就为当过土八路的父亲在村子东南山坡选了一块地。陈子钦去世后,有个人说可以送一个花圈,但要自己去十余公里外的镇上取。
“人都没有了,我还要你那个花圈干啥?”陈子钦的儿子不住地对我自言自语道……
2012年514日11时41分草拟
2012年5月30日补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