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752.冯子栋:世间无处不阳春
▲配图丨张宜霞
当我背着娘走出北京安贞医院大门时,这才发现阴沉多日的天空已变得万里无云、毫尘不染。
半个月来,仿佛做了一场跌宕起伏、悲喜交加的梦。
国庆节那天恰逢中秋,一个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从柜子里取出一面五星红旗,准备带孩子们回老家,登屋后的小金山,把鲜艳的五星红旗插在山顶,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对祖国、对生活的热爱。
回家的路上电话不断。弟弟冯欣说买好菜啦,娘说让三舅和三妗子来我们家吃晚饭,姑家表妹巩霞说小外甥明瑞想我家浩然了,叔伯弟弟子奎、子双说晚上一起过十五,二舅哥孙钦华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亲人们的关心像一团团温暖的火苗,令我在平凡的日子里感受着人生的幸福。
我一到家就开始洗、刷、擦、扫,准备晚上的团圆饭。
从去年开始,娘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常莫名其妙地肚子疼,一连好几天,像钢筋插到肚子里一样,疼得不敢动弹。我和弟弟陪她去县医院、市医院做过CT、核磁共振、胃镜、心电图等,各项指标基本正常,一直无法确诊。娘的病痛像一颗隐形炸弹悬在我和弟弟的心头。
九十六岁的远房二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了,老人家耳沉、话少,喜欢找娘坐坐。娘让座、端茶、拿点心。老人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
德海家二大娘来了,跟娘亲切地唠起家常。我家院外的水泥路占的就是她家责任田,修路前我曾找二大爷商量买地的事,二大爷却不假思索地说:“修路是好事,要啥钱?”在实诚人眼里,感情比钱重。
二奶奶和二大娘走后,我还在屋里打扫卫生。
意外突然发生了。
“爸爸!爸爸!快来看奶奶这是怎么了,快点!快点!”浩然突然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
我心里一紧,急忙跑出去,一下惊呆了:娘坐在马扎上,靠着浩然,脸色苍白,目光无神。我连忙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娘有气无力地说:“大份哩,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觉得浑身没劲儿,眼前发黑。”我第一反应是低血糖,赶紧把娘抱到床上。女儿冯帅从院外循声跑来,我立即吩咐:“冯帅,浩然,快,快给奶奶找糖吃。”孩子们一阵手忙脚乱,从抽屉里找了两块糖让娘含着。大约过了五分钟,娘还是头晕看不清。我猛地意识到不好,得赶紧去医院。说时迟,那时快,急忙把娘抱上车让浩然扶着,向镇卫生院疾驰而去。
“奶奶,您别睡,奶奶,奶奶,睁开眼,奶奶,您看着我,呜呜呜呜,奶奶,奶奶……”半路上,浩然突然又哭又喊。我回头一看,娘好像睡着了,在浩然的用力拉扯和哭喊中勉强睁开眼“嗯”了一声,接着又无力地合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娘,娘,您别睡,您别睡,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医院了,马上到医院了……”我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把油门踩到底,拼命地往前冲。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感觉天就要塌了,感觉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不敢想像娘还能不能回来,唯一的念头就是抢在死神前面赶到镇卫生院。
五公里的路,多么漫长啊!
终于来到了镇卫生院。大夫见娘下不了车,就在车上量血压、做心电图。高压竟降到了67,低压也只有25,大夫说很可能是急性心梗。急性心梗?!简直是晴天霹雳!不胖不瘦、勤劳俭朴、与人为善的娘咋会得这种病呢?
大夫说,这里治不了,得赶紧叫临沂市中心医院派车来接。他们一边帮我联系,一边叫我把娘背到病房,接上氧气瓶,打上强心针,挂上溶栓吊瓶,含服速效救心丸……
临沂市中心医院位于沂水县城,离这儿四十多公里,过节放假,路上车多人多,救护车最快也得四五十分钟才能赶到。
我心急如焚。
弟弟冯欣一家子从县城赶来了。子奎、子双、三舅、三妗子、大舅家二表哥蹇兆平、四表嫂子听说娘上了医院,都撂下手头的活儿急匆匆赶来了。
娘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有好几次要解手。兆平哥经历的事多,眼看娘快不行了,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表弟,老人临终前会跟蚕一样把身体排干净,看俺三姑现在的情况,相当危险,要不——要不咱回家吧?”回家?我一听愣了,兆平哥接着说:“按咱老家的风俗,人要是在外边没了,不能进家门。”兆平哥为人至诚,特别孝顺他的三姑——我的娘,从我记事起就年年帮我家刨地、割麦子、掰玉米、收地瓜、掏猪粪,随叫随到,真心实意。此时让生命垂危的娘回到家,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最理智、最无违的选择。但对我和弟弟来说,回家又意味着对死神的妥协、对生命的放弃,我们舍不得娘,我们不甘心也不相信老天爷会让娘这么快离开我们。
娘吃力地睁开眼,看着我,缓缓地说:“大份哩,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听我的,咱哪儿也不去了,咱回家——给你婶子打电话,她知道我的衣裳(寿衣)在哪儿。”娘如此镇定、从容地面对死亡,令我肃然起敬、心痛万分。
怎么办,怎么办,去不去沂水?我和弟弟面临着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情急之下,征询大夫的意见,大夫诚恳而无奈地说:“老人现在的血压太低,主要靠强心针、溶栓药物支撑着,随时有生命危险。回老家的话,只能等着(办后事);去沂水的话,也只能说理论上还有一线希望……”
一线希望也是希望!娘活下来比啥都重要。我突然坚信,娘一定能活下来。
救护车终于来了。大家簇拥着把娘抬上车,弟弟和兆平哥陪着娘,我开自己的车带着三妗子、子奎紧随其后。
点点滴滴的溶栓药物终于让娘微弱的生命之灯奇迹般支撑到了临沂市中心医院,此时离最初发病时间已过了两个半小时。
经紧急诊断,娘得的正是心肌梗死,心脏下壁三支血管均狭窄99%,更可怕的是,娘已进入心源性休克状态,医生说再晚来一步娘就没了。
我这才知道,娘一直无法确诊的肚子疼原来是心绞痛。
娘被推进了抢救室,我叫子双把娘的寿衣从老家送来,以备不测。叔和婶子跟子双一起来了,婶子眼含热泪地说:“听说嫂子上了医院,我连吓带急,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她的衣裳放在哪儿。”几十年来,婶子和娘从没红过脸,她们的真诚、善良、包容、团结带来了大家庭的和睦,成为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为人处世的榜样。
医生用球囊扩张技术撑开娘心脏下壁一支血管,硬生生把娘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我蓦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那年暑假,娘膝关节疼痛,我陪她来这里看病,在院子里遇见一位正抱着婴儿呜呜哭泣的年轻妇女,娘可怜她,凑上去询问,得知孩子得了很奇怪的病,好几天高烧不退,医院治不了,让出院回家。娘见孩子嘴唇发紫、浑身抽搐,估计可能生风了。恰巧那天娘在这里刚认识了一位会挑风的老太太,就忍着腿疼把那位老人找来了。那个孩子绝处逢生。
三十年后的今天,娘也同样在这里绝处逢生。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中印证着一种因果善缘。
一轮明月照山河,万家灯火暖人间。中秋之夜,祖国正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但亲人们的心思都放在娘身上,早就把过节的事抛诸脑后了。我们一起在街上的小吃部凑合着吃了顿饺子,虽然缺少了以往举杯畅饮、欢乐满堂的节日氛围,但娘绝处逢生的消息仍然令大家倍感欣慰。
从那时起,我每天接到三四十个来自亲戚、朋友、乡邻的电话,大家都牵挂着娘,有的一天打好几次,有的要借钱给我们,有的大老远跑到医院。叔伯弟弟子奎、子双从老家到医院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晚上在车上和衣而睡,与我和弟弟轮流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随时等候医生、护士的吩咐,多少年来我们兄弟四人亲切如初、彼此同心,传承着忠厚和睦的家风。娘转到普通病房后,在莱钢工作的四表哥蹇兆峰下班后来陪娘,喂饭、洗衣、擦脸、洗脚、剪趾甲、端屎端尿,悉心照料,令病房里的其他老太太都羡慕得不得了,说从没见过对姑这么好的侄子。有人常抱怨世态炎凉,但亲朋好友们带给我的却是满满的感动和温暖。
在这里我认识了好几位病人家属。蔡连国,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我帮他把八十多岁、大小便失禁的老父亲从病床上抬起来,把粘有屎尿的床单换下来,我的举手之劳一下子拉近了彼此距离;刘秀英,一位勤劳质朴的年轻女子,她的父亲突发心梗,冠状动脉大面积钙化,病情极不乐观,作为长女的她顶着巨大压力说服老人继续治疗,孝心难能可贵;张佃展,一位搞装饰的个体老板,热情正直,天天来医院给患脑梗的单身堂哥送饭,不图名利只为亲情。大家萍水相逢,在困境中相识,相互交流、相互照应、相互鼓励,积极而乐观地面对困境,在熙熙攘攘的陌路中建立了简单、纯粹、温暖的友谊。
医生说国庆假期结束后邀请齐鲁医院的专家来做手术,并提醒我们:娘心梗部位安支架的风险很大,很可能要搭桥。
搭桥?我和弟弟一听急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愿意搭桥的,因为那样会对娘的元气伤害很大。我们四处寻求更好的治疗方案。
就在这时,弟弟的战友张兆宏得知了娘的病情,向我们推荐了全国知名的心肺血管疾病医院——北京安贞医院,并帮我们联系了心内科专家卢春山主任。
娘的命运峰回路转。
我们租了辆救护车,历经六个半小时赶到北京。夜幕之下,如织的车流、璀璨的灯河映照着都城的繁华。当我背着娘、弟弟拎着大包小包走进一家全季酒店时,服务员投来诧异、同情、敬佩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为我们办理入住手续,一人帮我扶着背上的娘,一人帮弟弟拎着包,一人在前面一溜小跑打开房门。热情周到的服务,令初来乍到的我们深切感受到祖国首都的浓浓暖意。
柔和的灯光下,我和弟弟坐在娘的身边,聊地里的庄稼活,聊人情世事,聊生活中令我们感动的点点滴滴。身体虚弱的娘,像孩子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依赖、满足、幸福。聊着聊着,弟弟突然抹起了眼泪:“哥,咱们很久没这样坐在一起聊天了,感觉真好,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是的,岁月忽已晚,灯火要人归。对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们来说,常回到娘的身边,坐下来陪娘聊聊天,就是最好的陪伴。
娘心地善良,有着菩萨般的心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她曾在我家锅屋长年留宿过两位讨饭的老人,热汤热水,以心相待;她曾年年把父亲单位发放的大米一碗一瓢分给亲戚乡邻,自己却所剩无几;她会在出门前把瓮添满水,打开院门,让乡亲们挑水栽地瓜;无论谁家生了娃、谁家盖了房、谁家孩子结了婚,她都毫不吝啬随上一份心意。不识字的娘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和尊重。邻家大哥大嫂进城看孙子临走时会把自家的钥匙留给她,德庆家二婶子会给她端来热腾腾的饺子,德友大叔和英富老侄子会背着娘偷偷把我家的地耕好,子振家大嫂会热心地帮她挑水浇菜,叔伯大姑几天不见她就翻过小金山来坐坐……
手术那天,在北京房山区打工的姑家妹夫阚洪利一大早就来到了医院。勤劳、质朴、不善言谈的他,用行动默默表达着对老人的至孝之情。
娘被推进了手术室。
四十分钟后卢主任突然来电话:“请放心,已帮老人处理好了,不用安支架,回去后吃药保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了。”什么?不用安支架?怎么这么简单?我怀疑听错了,赶紧给病房的护工打电话,护工找到护士长,这才确认娘的确没安支架。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拍手,欢呼,跳跃,流泪。洪利激动地说:“哥,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就跟做梦一样,太不可思议了,俺大妗子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娘重获新生。
娘的住院费(除去报销部分)竟然只花了2612元,万万没想到,结局竟如此完美。
娘终于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一路走来,感觉娘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有神助。如果娘发病时我们没在身边,后果就不堪设想;如果镇卫生院的大夫没有说“只能说理论上还有一线希望”那句话,我们就很可能放弃抢救了;如果没有临沂市中心医院的紧急救治,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娘;如果没有张照宏同志的热情推荐,我们就不会有如此完美的结局。
世间无处不阳春,道路何曾困得人。半个月来,家人、亲戚、朋友、乡亲给予娘最真诚的关心、陪伴、帮助,令娘的生命一次次峰回路转、一次次转危为安,也令我们处处感动着、幸福着。这亲情,这友情,这乡情,是人世间最朴实、最善良、最温暖的情感,积极而深刻地影响着我的人生。
作 者 简 介
冯子栋,山东蒙阴人,现在临沂市农商银行工作。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通过阅读来濯磨自身灵魂,通过文字来记录草根生活,通过经历来格物平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