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朋友圈里有关村庄的文字和照片逐渐多了起来。谈及这个话题时,有位兄长颇有感慨地说:“这就是乡愁啊。”
“乡愁”二字最早出现在余光中的诗歌里。诗中,诗人“小时候” “长大后” “后来啊” “而现在”,在“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物像中,与“母亲”“新娘”“大陆”,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每当想到这些时,我的心中总有一缕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也许是人体的基因库里储存的那些相关“别离”的符号太多了……数千年来,风雨中,星光下,山水间,一次次的生死离别的镜像,在人的记忆密码里,成为最容易被碰触到的那根弦。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是的,“别离”如同季节的变换,又像人的出生和死亡那样,一直是人类一个挥之不去的存在。数百,数千,乃至数万年来,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生生死死,聚合离散,始终贯穿历史的时空。因而,数千年,上万年来,历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人,他从鸿蒙初开的混沌中,一路走来,反反复复地演绎着以死亡、别离为代价的,一次次脱胎换骨式的重生。
在中国,最具原生人性的聚落和村庄,是一个以家庭、族群为核心,始终由血缘纽带链接的存在。走近它,可窥见长期受到传统文化浸染溶解的因果奥秘,并能获得一种距离自身最为切近的留有温情又不乏痛楚的那种历史通透感。
小时候,晚上和大人们一起在村庄的沟崖上乘凉时,时常看到夜空划过的流星,那自天而来的短暂的光亮与滑落,在我童稚的心灵里,划下一道道决绝而神秘的弧线。每当这时,大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有说是大人物去世了,也有说是老天爷流泪了……继而,人们又提及洪洞县的大槐树,说起村庄的年龄,姓氏家世,迁进迁出,生生死死……谈起成人脚上分成两个瓣的那个小脚趾。
我们冯家也是那种迁来迁去的家族,海内海外,大江南北,都有冯氏的身影。听老人们说,沂南一带的冯家,是明朝末年从临朐那边迁徙过来的,也有说,迁来的时间更早。有关我的籍贯,档案里填写的是张庄镇南沿汶。而我的父亲出生在青驼镇冯家楼子。父亲五岁时,我的爷爷病逝,奶奶领着父亲改嫁到南沿汶。我则出生于界湖,七岁时随母亲到湖头镇下房家沟村姥姥家居住。我参加工作以后,母亲一直住在下房家沟村,直到年老了才来县城。朋友问我是哪个乡镇哪个村时,我往往一时难以回答的上来。而今,无论去南沿汶,还是去冯家楼子,原有的房屋,早已不见踪迹。下房家沟村的那个老宅,也仅剩残垣断壁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父亲,也都已长眠地下。
近些年来,我喜欢带上相机,去曾经居住过甚或未曾居住过的村庄,把镜头对准那些几近倒塌的老房子。那里面有一束束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光,透过那光,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和时光的演变……这个演变过程,它携带着人的生存方式的传承,以一种动态地推陈出新的方式,一路走来。它让我联想到划过夜空的流星,继而想到那些曾经的不断升起和降落的一轮轮灼热的太阳和清凉的有圆有缺的月亮,以及在它们的光照下,那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影和声音。
这些几近倒塌的房子,也因而让我找到了有关于人的生命历程中的那个落脚点和出发点。几千年来,祖辈们的信仰主旨一直着重于生命的传承与延续。这个过程中,它以一个个家族为单位,以一种足以挡风遮雨的构建方式,让人们在一座座低矮的房屋中,悄悄孕育着鲜活的生命。它也因而把自身融合在更为广泛的民间礼俗与信仰中,并与天地万物相融相通,一再见证着古与今的关联和变迁,继而成为现在的我们去观察和寻找自身内在文化特质时的基础。
村庄的深处,偶尔能够见到青石铺成的路面,那路面十分光滑,忽闪着黝黑的光。那是些很有年岁的巷子。巷子很窄,三四人并肩一站,甚至就把巷子堵住。巷子内里有我熟悉的门楼和贴着春联的门框。那门框已经残腐,过往的油漆和所有风吹雨打的气息,都已完全渗透在木头的内里,过往人们的气息和心境也一起深入到里面。小巷两旁,空空的香炉,一排排生锈的门锁,以及墙角的荒草和几只在墙头上觅食的麻雀,它们让小巷显得愈发冷清。或许基于对祖先的信仰,或许源于血浓于水的亲情,我隐约地感觉到,来自小巷,来自村庄废墟的那一束束散发着暖意的微光,它就像太阳之于向日葵的光辉那样暖人心胸。
这些残垣断壁,在许多时候只有透过镜头特写后的显现才能洞悉。那特写能够给人以直觉的感受,它能以一种饱经沧桑的物质形态,向人们阐释生命的过往;它也因而将内在的质感予以呈现。从而,它在参与者与观察者的思想中,已经与过去的和现存的家族形态相互关联,并让人真切感觉到里面深藏着的那些曾被我们注意到和未被注意到的,有关于一个个家族的存在与延续的种种动因和结果。这里也因而释放出一种独特的气息,那气息转换成一股源远流长的血脉,那血脉是人们难以割舍的一条生命根系,它像人的基因一样,深深植入人的灵魂。
如今,这个散发着过往生命余光的光源,已经成为人的生命流程中的一段临终之光,但是,正是这束光让人们有理由继续活下去。是的,这“光”中隐隐着的人之生命中的大痛大安、大悲大喜,那里面已经有了反思和希望,已经有了过往梦想破碎后的幻灭和升华,更有了之于灵魂的追问。因而,每当离开这里时,我都会回过头来多看几眼,我知道,我的相机留不住它们,但这一束束微弱的光,却在四处弥漫着,它如同墨渍弥散样地浸淫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