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我的“家”在哪里？因为，这一直是一个困扰着我的问题。我想，我像许多人那样，我最初的那个“家”也不是在这儿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里。那里，最让我难忘的是那条长年流水的小渠和几湾长着藕叶、开着荷花的汪塘。后来，随着父亲的调动，我跟母亲和妹妹一起去了县城西南方向有个卧着一对石驼的小镇；而后，我又跟母亲、妹妹和弟弟去了县城东北方向一处有着道道丘陵的地方。那地方是姥姥家的村庄，整个村庄只有我们一家姓冯。由于我们一家的到来，村里也因而多出了一家“外住户子”。再后来，二十几岁时候，我在沂南县城一处只有一间平房、一个小窝棚，由八户人家共享一个院子的地方安家。之后，又一搬再搬……家在哪里？我很难说的清楚。
小时候，父亲领我去的那个家在县城的正南方，那是奶奶所在的张庄镇南沿汶村；给爷爷上坟时，父亲领我去的是当时被称为“砖埠公社”的冯家楼子村。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格外在意自己的家，总想找到自己的家。当我在满是荒草的冯家大林寻着一座座历经风雨侵蚀的墓碑，在残破不清的碑文中查找祖先的踪迹时，发现那些早早晚晚来到这里居住的冯家人，最早也没有早于明朝的。我时常在想，在茫茫历史时空中，先辈们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呢？我的“家”在哪里呢？
过往工作间隙，我曾多次询问本地不同姓氏的同事和朋友，当我问他们的“家”在哪里时，无论“赵孙李杜”还是“张王周马”，他们的回答大多是：“山西”。是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祖上几乎都是明初大移民时，从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下搬迁来的。
我的“家”在哪里呢？还好，经过一再询问和查找，我的家没有像我的同事和朋友们的家那么远。我的“家”就在我如今所处的沂南县城以北，一个不足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它的名字叫老龙湾。
老龙湾属于临朐县，它是山东冯氏发祥地。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寻着祖辈的足迹来到了老龙湾。那是我第一次来。那个中午，天气格外晴朗。当我走进老龙湾大门，悄悄来到绿荫环抱下的那湾水域时，我被眼前湖湾中那些数不清的纤细泉流震惊了。那是些怎样的泉呀！偌大清澈的湖湾，密密麻麻地泉涌……那水泡如同珍珠，一个接一个地从湖湾底部的清沙中跳跃而起……它们串联成一条条水线样的长队，一个个地，一串串地纷至沓来！它们时而摆动，时而直行，时而交汇……及至水面时，生成了一个个宛如梦幻般的涟漪。这是我唯一见过的泉！这是一湾水线如林般的泉涌！那一串串活灵活现的水珠，它们相互打着招呼；它们时而碰撞，时而拥抱交融；它们以生动活泼的清澈；以一种超越时空的镜像，让这弯透明的水域显得格外宁静。
老龙湾在临朐县城南七公里处的冶源镇。从这里开始，冯氏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元代。元代，万户侯冯才兴是冯氏家族最早出现在这里的代表人物。《战国策齐策四》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汉时，万户侯为侯爵中最高的一等。唐后，“万户侯”成为高爵位的泛称。及至冯才兴时，“万户侯”的地位已在侯爵“世侯”之下。但在故土乡里，“万户侯”还是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在这里，寻着这条线索寻找，“家”似乎隐约可见了。
明朝嘉靖之后，冯才兴的后人中有一支戍卫辽东的后人返回临朐。冯裕是这支冯氏后人中的代表人物。冯裕聪颖好学，一五零八年考取进士，任贵州按察司副使。史志记载：其“官抗直，有裁断”，且不谋身家，不讨好他人。冯裕爱好文学，年老归家后，与挚友八人结海岱诗社，辑有《海岱会集》。而今，站在万泉吐珠的老龙湾边回望，过往的那一个个身穿长袍，拈须吟诗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冯裕的晚年，诗作颇丰。他留存后世的诗歌，多达一百二十八首。辑有《方伯集》。后来，冯裕的曾孙冯琦，将冯裕诗作分别编入《五大夫集》和《北海集》。冯裕的诗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它与当时台阁体的歌功颂德和前七子的模拟剽窃不同。他继承现实主义传统，贴近生活，走自己的路。魏允贞在《海岱会集》序中，称其“异乎今君子诗矣”。由此可见，冯裕诗歌之不俗。因而，后人称：冯裕的诗风，开启了临朐文学之先河。
临朐冯氏家族，是明清时期著名的文学世家。家族之中，从第一世到第六世，有十七人出仕为官。其中第六世冯溥，曾任文华殿大学士，正一品官员。另有进士十人，举人三十一人，贡生、监生、庠生三百四十三人。更有五人作品被采入《四库全书》。
冯裕信奉“学而优则仕”，强调“忠孝传家，兄友弟恭，清正廉明，不阿权贵，文韬武略，才智兼备，进退适宜，不迷恋权贵”。有研究者评论称：“正是这种不迷恋权贵，能够让冯氏的官宦子弟，在官场上进退自如，不会因此受到皇帝的猜忌与同僚的排挤”。清人刘树在谈及冯氏家族时认为：临朐冯氏之所以能够成功，与其第一世冯裕有着很大关系。
冯裕之子——明散曲家冯惟敏，他是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位。相关资料记载：冯惟敏聪颖好学，才华富瞻。冯惟敏自幼随父游宦南京、平凉、石阡等地，他与兄冯惟健、冯惟重及弟冯惟讷“同以诗享名齐鲁间”，时称“临朐四冯”。冯惟敏嘉靖十六年中乡试，由于累举进士不第，居家二十五年。其间，曾得罪山东巡按段顾言而遭逮捕。后任涞水知县。又因惩办“豪民”而为势族所不容，被降职为镇江府学教授。随后又任保定府通判。隆庆五年末，冯惟敏被改任鲁王府审理时，放弃官位，辞职回临朐老家。
回家后，冯惟敏在老龙湾南岸建“即江南”亭。他自称海浮山人，整日与朋友饮酒作诗。其间，冯惟敏的著述有：《海浮山堂词稿》、《石门集》，并主纂嘉靖《临朐县志》、万历《保定通志》等，其中不乏伸张正义、尊重史实的佳作。
冯惟敏对后世影响较大者，应数散曲集《海浮山堂词稿》。其中《农家苦》、《忧复雨》、《刈麦有感》等，“或讽贪、或刺虐、或戳弊、或揭恶，均为警世醒民之作”。他的杂剧《僧尼共犯》，通过僧尼私通，后经官府判为夫妻的故事，旗帜鲜明的指出：“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传流后嗣，繁衍至今，乃天经地义之事”。清初诗人、文学评论家王士祯评其散曲“独为杰出”。可以说，晚年的冯惟敏，他以文学的形式把所有的同情和忧虑给予了他生活的这片土地。
无疑，在山东大地上，冯氏家族已经深深地扎下根来。这里，已成其履历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在这里，它拒绝了喧嚣，融入了宁静；在这里，它以它的人格和个性，以它的才华和诗性，以它的气节和韧性，为这方土地注入了一股带有浓厚情感色彩的浓烈而鲜活的文脉。
但是，从历史的角度而言，山东仅是冯氏家族的重要站点之一。在历史的时空中，它像滚滚的江河那样不停的向前奔流！史载：冯氏“五十六世才兴公，由湖北江夏（楚地）迁山东青州（临朐）”。显然，临朐老龙湾还不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家”。“湖北江夏”是否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家呢？也不是。“家”，一直作为我的期待，我的遥望，我的向往，存在于我的心里。
此刻，天色已晚，万物开始沉睡。身处异地他乡的我难以入眠。面对手机，随手敲打着文字的我，忽而萌生出一种懵懂飘忽之感。我因而想起许多有关冯氏家族的往事。漫漫云烟中，老龙湾，以及几千年来，祖先们经历过的一个个站点和那些伴随着祖先身影的事物，它们时不时地从历史的记忆中跳了出来。那些近在眼前，又如梦似幻的过往，时远时近，时隐时现。这时，苍茫时空中，先祖冯惟敏的诗——《望远曲》，它由远而今，渐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朝上西风楼，莫忘夕阳津。夕阳照草头，荡漾平无垠。借问天低处，无乃大塊滨。茫茫飞鸟外，望望离群人。离人不可望，一望泪沾巾……
此刻，渐渐地，现实中的我，竟有点模糊不清了起来。我的内心，开始寻着一条孱羸的恒流逆向而行……“茫茫飞鸟外，望望离群人。”是的， “家”在哪里呢？突然，我想起了前些日子，我翻阅著名学者流沙河老先生所著《诗经点醒》一书时，在他的《秦风-蒹葭》部分发现的一个人——冯夷。
冯夷是文王第十五子毕公高的后裔，古代传说中的黄河之神。关于他的传说很多，称谓也很多，如无夷、冰夷、河伯、冯循等。后人则泛称冯夷为江河湖泊之神。流沙河老先生说：“《秦风-蒹葭》中提到的那个‘所谓伊人’，正是西晋干宝写的《搜神记》中的冯夷！”他认为：以往有关《秦风-蒹葭》的解释“虽然美，但不真实”，真实的情况是牵扯到悼念一个古人、一个贤人。那是秦襄公时候，秦国违背周朝礼仪，搞军事专制。大臣冯夷起来抗争，结果失败了。之后，冯夷弃官归隐，并于八月初五投水而亡。《秦风-蒹葭》所描，是民间在河边悼念冯夷的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