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392 校园霸凌频现热搜，我调研后发现这只是冰山一角…
雷望红：校园霸凌频现热搜，我调研后发现这只是冰山一角…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雷望红】
前阵子，韩剧《黑暗荣耀》大火，一声声“妍珍呐”将校园暴力问题重新拉入大众视野。近日，涉嫌校园欺凌的新闻也屡现微博热搜，让人愤慨不已。
笔者在全国各地调研相关问题时发现，网络上报道的欺凌事件其实只是冰山一角，现实中校园欺凌事件层出不穷，在乡镇中小学表现得尤为明显。
比如，单在笔者调研期间就发生了：2022年3月8日，广西贺州一高中女生因不堪校园欺凌跳河自杀；4月1日，安徽灵璧县某中学一初中男生因校园欺凌致死；4月2日，安徽颍上县古城镇一学校12名学生轮番欺凌1个女生，扇耳光、卡脖子的画面触目惊心；5月27日，安徽涡阳县某中学一男生因校园欺凌在宿舍楼跳楼自尽。
虽然最高检及部分地区检察院公布的信息显示，校园暴力犯罪数量近年来有所下降，但这不意味着校园欺凌问题完全好转。
笔者调研发现，当前中小学校园欺凌呈现出残暴化、隐匿化、蚀优化和低龄化的特征。而这类事件之所以频频发生，与多种因素相关，治理起来远非口头教育、跟家长告状这么简单。
图自《黑暗荣耀》
一、当前我国中小学校园欺凌的特征
坦白说来，我国中小学一直存在校园欺凌现象，学校和政府不断探索治理方案，但是校园欺凌屡禁不止。而近年来发生的校园欺凌事件，呈现出残暴化、隐匿化、蚀优化和低龄化的特征。
先谈谈所谓残暴化。
校园欺凌常见的表现方式是言语辱骂、扇耳光、拳打脚踢，多数被欺凌者遭受的是心理伤害和轻微的身体伤害，也有一些打群架和严重的身体伤害。而现在却出现了更为恶劣的欺凌形式和更加常见的严重伤害，比如毁容、脱光衣服等带有侮辱性且更为残暴的霸凌，更有甚者会将人打死。
比如，中部H省某镇一初中有个女孩，因被另一女孩嫉妒长得漂亮，惨遭化学物品毁容；还有女孩在厕所里被脱光衣服毒打。南方A省份某镇中学一女生被多位同学围住扇打耳光20余次，被打女生完全不敢反抗。同县另一乡镇7名初中女生因为吐口水产生的矛盾，当街围殴一女孩。南方另一省份B省有女生殴打另一女生，多次用刀具击打女生背部，还用脚踢踹女生大腿、拖拽女生头发。
其次是隐匿化。
隐匿化是指校园欺凌行为不易被发现，表现为空间上的隐匿和行为上的隐匿。以前校园欺凌一般发生在校园中，而且多发生在教室、操场、食堂等公共空间；由于学校加强对校园公共空间的监控，使得校园欺凌行为向校内私密空间（如厕所、宿舍等区域）或校外转移，但是发生主体仍然是学校学生。
图自《黑暗荣耀》
上述南方A省某地一女孩被一群女孩狠狠扇了数耳光，正是发生在宿舍，且连续被打3次。2022年5月，A省某镇一所中学的13个女生，则是骑着电动车将一个女孩带到田边，轮番扇耳光、拽头发、用硬物击打、用脚踹头。
安徽某中学被打死的男孩也是在宿舍被施暴的。中部N省某镇一群学生在放假期间，骑着其中一人爷爷的电动三轮车去玩，路过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的家，几个人直接用石头砸烂该家的窗户，进去把这个只有8、9岁的小学生狠狠打了一顿，自此该学生不敢再进学校，也不敢出家门了。
现在，还出现了一种性质更为严重的隐匿欺凌，即一些初中男生对女生实施强制性性欺凌。
比如中部H省某镇初中一男生在旅馆强奸了一个女孩子，后因女孩怀孕才东窗事发，男生家长赔偿10万元了结此事。还有一女生在放学路上被男生强奸，但是没法查出是谁，事情不了了之。H省另一地也出现了男生在外开房强奸某女生的事情，事情在学生中传得沸沸扬扬。
南方A省某地教师反映性欺凌确实存在，但是因为很多初中生开房很普遍，分不出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强迫，一些女生被强奸之后被暴力要挟不敢声张，所以很难被发现。
再就是蚀优化。
所谓蚀优化，是指针对优秀学生的欺凌伤害。
优秀学生原本将时间精力放在学习上，但是一些校园欺凌者会找种种理由专门针对优秀学生，比如觉得优秀学生太高傲、看不起他们，或者以优秀学生的特殊身体特征为由欺辱他们。
南方A省某镇初中的林某，学习成绩特别好，高高瘦瘦，平时不爱说话，从来也不招惹谁，但是一群学生就以“他太高冷”“看他不爽”为由经常打他，据不完全统计，他在校期间被打近10次。
同镇另一初中同样是一个姓林的男生，也是因为成绩好，戴着眼镜，被他们班的同学看不顺眼，一群10多个人到他宿舍，趁他睡觉时用被子盖住他的头打他。林同学被打后也不敢告状，怕被再打，后来就辍学了。
中部N省一小学生小光，原本成绩班级前十，但经常被班上一个男孩小宝欺凌。小宝经常将他按在地上打头、逼在角落里打、骂小光父母，单单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就打了有4、5次。后来小光为了不被欺负，索性跟着小宝混，开始欺凌别人。小宝还在学校逼迫成绩好的学生在厕所吸烟。
笔者自己也认识一位大学生小珠，成绩特别好，在中小学阶段也曾被同学排挤，因为发育较早，整天被同学耻笑和欺负，导致她抑郁不堪。她说自己初中时每天都想着自杀，但还是忍了下来。
最后一个特征是低龄化。
一般来讲，严重的校园欺凌一般发生在初中阶段，小学阶段虽然存在校园欺凌现象，但是不会特别恶劣，多是语言攻击、推推搡搡，或者打闹一下就结束了。然而，调研中却发现，小学中的欺凌现象也出现严重化的趋势。
上文中的小宝读六年级，因家庭条件好，在学校“称王称霸”，全班20个男生全被小宝欺负过，欺负形式包括踹肚子、摁在地上打、坐在同学身上扇耳光、掐脖子，甚至还骂女生、打女生，用打火机烧头发。
南方A省某地的托管机构中，也经常存在着小学生之间打架的情况。一家政的老板不仅不对学生之间打架的现象进行管控，还会利用那些调皮的、拳头硬的学生去管理其他学生。住在托管机构的小学生小宇说，高年级会欺负低年级的，会找低年级的要钱；有几个六年级男生特别好打架，他们带西瓜刀、电棒等工具，敢跟初中生打。
二、校园欺凌事件频发的原因分析
总的来看，校园欺凌事件频发，虽与欺凌者自身的性格和心智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学校的管理制度和家庭的教育管理。具体原因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教育质量管理宽松。
调研中发现，一般实施欺凌的学生，多是存在厌学情绪的学生，他们学习成绩不好，无事可做，心中有气，所以就爱“无事找事”，把欺凌作为消遣时间的一种方式。
城区学校和农村学校在学业负担上的差异十分显著，城区学校确实存在学业负担过重的问题，而农村学校的学业负担实际上非常轻，且因缺乏家长的倒逼，学校无法对学生进行学业的过程考核，老师无法充分把握学生阶段性的学习状况，也无法对之查漏补缺，以至于学生在某一阶段跟不上，后面就会一直跟不上。一旦长期处于跟不上的焦虑中，学生就极易产生厌学情绪，导致自暴自弃，进而转向伤害他人。
二是校园时间管理分化。
随着乡村学校教育质量的下滑和教育城镇化的兴起，乡镇中小学的生源质量也出现了滑坡，优秀学生都进入到城区学校上学。因此，乡村学校如果要确保一定的升学率，会通过策略性的分班方式将所剩不多的优秀学生保护起来，将时间精力主要用于优秀学生身上，对后进学生只进行底线管理。结果就是成绩差的后进生被放弃，他们会进一步陷入到厌学情绪和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对于后进生而言，他们在学校不学习，且学校没有符合他们需求的活动，他们就拥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很多学生正是因为在学校太闲，所以经常会“无事找事”，通过打架来“找乐子”、释放情绪和交朋友。
笔者曾问过一些参与校园欺凌的学生，问他们为何要打架，他们说就是因为太闲了、在学校太无聊了，如果学校有篮球赛、有社团活动、学习能够学进去，他们就不会去打架了。
三是越轨惩戒管理失效。
校园欺凌不断出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校园已经失去了惩戒权威和惩戒资源。
以前出现校园欺凌时，学校可以采取“以暴制暴”的办法威慑学生，并要求学生在国旗下向全校学生做反思发言；如果出现屡教不改的情况，还会勒令学生退学。
然而，现在学校禁止体罚（即使允许适度惩戒，老师们也不敢惩罚学生了），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也不再允许欺凌者在全校学生面前做反思发言了。
此外，由于《义务教育法》保护学生享受九年义务教育的权利，近年来的“控辍保学”行动更是强化了这一权利，导致学校既不能开除学生，也因害怕学生辍学而不敢惩戒学生。而校园欺凌者反而借助这些保护变本加厉，如果老师因为他们实施校园欺凌把话说重一点，他们就会以“辍学”相要挟。
学校老师们纷纷表示，现在学生打架了不敢惩罚，如果惩罚他们闹辍学，还要跑到他们家里去求爷爷告奶奶，他们不来上学，就要天天去求。
南方A省某地一乡镇中学，7、8个男生将同班一个男生打骨折了。学校要处分他们，在国旗台下念处理意见，结果这7、8个男生直接不读书了。后来，老师们怕学生被处分后辍学，再也不敢严厉惩处了。
2022年5月广西发生的一起女生之间的欺凌事件，在事件发生时，欺凌者还主动拍摄视频发出来。当被欺凌学生找到学校之后，老师将几个学生叫到办公室询问情况，学生就像“无事人”一般，既不感觉羞耻，也不感觉愧疚，表现极为冷漠。
当出现校园欺凌事件时，学校没有办法教育说服或威慑欺凌者停止欺凌，以至于欺凌者不断重复欺凌行为，并对其他人形成行为示范，就会导致校园欺凌行为层出不穷，甚至在一些学校形成暴力秩序。
有媒体报道过，“南宁一初中生持刀追砍同学，学校不能开除、警方不能立案”
四是家庭教育失当、管理失能。
从教育失当的角度来讲，一些父母自身不会做父母，外出务工不关心子女，存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对儿子过于关心，对女儿长期忽略。
部分校园欺凌者之所以会去伤害其他学生，就是因为缺乏来自父母的关爱或受到了家长的伤害，他们自身就是家庭中的受害者，由此对父母、家庭和社会产生怨恨心理，对自己自暴自弃。比如有一个女孩，因父母重男轻女，爸妈出去打工只带弟弟出去，不带她，她就非常怨恨父母，在学校里总是打架。
从教育失能的角度来讲，农村父母因要忙于生计、缺乏必要的时间和精力去管教子女，且不说教能力有限，对于一些顽劣的孩子根本管不下来。一些学生实施欺凌后，老师要叫家长，很多家长没有时间到学校，有些家长到场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上述案例中，小学生小宝父母因忙于生意，无暇管他，主要由爷爷奶奶照顾他，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只希望他赶紧升学。
三、治理校园欺凌问题的对策建议
校园欺凌不仅影响欺凌者自身的未来发展，更是对被欺凌者的成长带来严重的身体伤害和心理创伤，同时影响到学校的基本教学秩序。
当前我国青少年心理问题发生率隐现升高趋势，与校园欺凌的频发存在一定的关系。因此，有效遏制校园欺凌已刻不容缓。具体来讲，或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
一是要强化乡村中小学阶段的教育质量管理，夯实学生学业基础，避免学生因厌学而自我放弃。
农村学生不同于城区学生，城区学生学习落后之后，家长会及时介入，城市家长无力指导还会寻找市场机构（双减之后仍然有大量家长借助地下培训市场为子女培优补差）；而农村学生学习落后之后，家长缺乏时间和能力及时介入，学生的学业发展高度依赖学校教育。
乡村学校需要加强对每一位学生的学业过程监管，及时对学生不懂的知识点进行查漏补缺、夯实基础，避免学生出现因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最终自我放弃乃至自我堕落。
二是要丰富校园文化生活，打造学生时间利用和自我成长的平台。
学校通过开展各种有意义的文化活动，一方面有助于填充学生课堂内外的时间，让他们的力量有释放之地；另一方面有助于他们借助活动锻炼自己，增强能力。
广西某镇有3所初中，原本3所初中的校园欺凌问题都比较严重，后来其中一所初中在反思后进行改革，不断丰富校园活动，比如举办年度运动会、元旦晚会、“十大歌手”、五一游园活动、“感动校园十大优秀学生”、足球比赛、爱心助手活动、“毕业生为母校留下一棵树”等活动，以及组建各种类型的兴趣小组。学生因有了时间使用和精力释放的载体，且在活动过程中不断认可学校的主流价值观，学校的校园欺凌事件数量大大下降。
学生在打篮球（资料图/新华社）
三是要赋予学校惩戒权威，严格执行校纪校规，重建校园正义。
过去校纪校规中明确不同类型的违纪违规现象会有不同程度的惩罚，而今中小学的校纪校规形同虚设，校园欺凌者不断挑战学校的管理底线。如果继续放任欺凌者实施暴力，校园秩序就会沦为丛林秩序，谁的拳头硬就由谁说了算。
因此，要有效遏制校园欺凌现象，必须重塑学校权威，严肃学校纪律，针对校园欺凌者予以必要的惩戒。
比如，要允许学校针对欺凌行为进行适度体罚和适度惩戒，当家长或学生闹事时，教育部门要尊重事实，不能以牺牲老师、牺牲规矩为代价息事宁人；建议针对严重的欺凌事件，学校要召开全校大会进行批判，并由欺凌者在全校做负面典型发言和反思，以此达到正规矩、讲道理、治违规的目的；针对学校难以处理的欺凌行为，学校可联合合法暴力机关进行威慑和惩处。
总而言之，就是要塑造学校的校园正义和校园秩序，还学生一个健康校园。
四是要呼吁家庭进行自我改变，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同时建议建立家校社联动的治理体系。
部分欺凌者是因家长教育观念和教育行为失当，部分欺凌者是因家庭不完整而缺爱，由此产生扭曲心理而实施欺凌。还有一些反复欺凌者，家长无力管教以至放纵。
针对诸种情况，一方面需要政府引导家长自身进行自我反思，改变落后的思想和观念，积极教育子女；另一方面针对反复欺凌者，家长无力管教的，可以联合学校、社区、妇联等多个主体共同介入，多谈心、多关爱、多倾听、多沟通，针对他们的欺凌理由进行分析并尝试寻找破解口，努力将他们从邪路拉回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