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马牧乡野竹旺村一座老屋跟前,一棵看起来有点怪异的老枣树与我相遇了。是老枣树枝干上那圈结实的铁固首先抓住了我的镜头,我的目光随后跳到老枣树的最高处。站在这里,我可以让我的目光翻过东面的山脊,向着东海跑去,进而可以从东口向着山西洪洞县那棵大槐树张望。
东口——是海边产盐的地方。眼前这棵老枣树,它的根,它的枝干,它的密密麻麻的经络里,深藏着西部高原黄褐色土壤中深厚的养分,深藏着一群从这儿走向大海,从大海奔向山西的人们,渗透进这棵老枣树里的盐,深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沂蒙山马帮与这棵老枣树的故事。
刘从小就在这棵老枣树下玩耍。他用手指着这棵老枣树说:“这棵枣树有上百年的树龄了,它是老爷爷跑牲口时,从山西洪洞县带回来的。村里在那之前没有枣树,是这棵枣树分生了村里所有的枣树。”
刘的话让我感到稀奇。我的内心告诉我,从这棵老枣树底下开始,我或许能够找到一些我想要的什么。于是,我用我的目光和脚步,在村庄的每一棵树,每一个角落里搜寻。我很想在那些废弃的用褐色的石英砂岩垒砌的屋框中,在每一棵枣树的根部和枝头,在通往山外的野径上,去发现与刘的爷爷、老爷爷有关的,那些隐藏在村庄角落里的,多层次的,虽不是最美,但却是真实的,具有历史感、亲切感,让人眼熟的那些过往的事情。
刘一直陪着我。小时候,刘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些老爷爷、爷爷他们跑牲口的事。那时,刘年少,不往心里拾。如今老爷爷走了,爷爷走了,父亲也走了。老爷爷、爷爷、父亲的过往已经深埋在地下。今天,刘对我而言那是一盏灯,我可以借助它的光,去发现我想要的一些东西。
刘五十五岁,中等个儿,身板粗壮,黑红脸庞,目光清澈。在这里,我很愿意把他想象成一座山。这样,他好让我站在山顶之上,极目远望。这样,听他说话时,我大脑里的某个部分会不听指挥地跑得好远,甚至干脆离开我的身体飘然独行。这个时候,茫茫大野里,那队距我越来越远的沂蒙马帮的身后,蒙山、泰山、太行山,在我的视野里一路起起伏伏。那马队好长,那马队带着大海的咸腥味一路向西。那是一条深入地表,由马蹄印串成的很具动感的生命线。站在海边,向西远远地望去时,那群马队很像是一条逆向而行的河流。它与一路向东的大江、大河一起,在昼夜交替中循环往复,交互回响。
一声犬吠,又让我回到了老枣树跟前。老枣树挂着三个吊瓶,正在输液。一把铁制的梯子靠在它的背上。老枣树老了,已经“儿孙满堂”。它的枝头有风掠过,有云影缓缓划过。它的四周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叫声。那叫声有公鸡的长鸣,有家犬的狂吠,有牛羊的叫声和十分微弱的鸟鸣。
我得感谢刘。太阳开始变得很毒。他一直站在老枣树旁陪我说话。我闭上眼睛,竭力地寻着刘的声音,努力地沿着老枣树走过的路,去捕捉那支越走越远的马队影子。
村里,从刘的老爷爷开始就跑牲口了。刘的二爷爷好赌,输净了家产,闯了关东。刘的爷爷火暴性子,有次在家推磨时和奶奶吵架,一脚把奶奶蹬在磨沟里。刘的爷爷力气大,会武功,三百多斤重的马垛,一个人就能抱到马背上。跑牲口时,有匹马不听话,被刘的爷爷一脚踢倒了。
“跑牲口”是马帮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一种称呼。听着刘的叙述,有许多相关马帮的影子从我的冥想中浮现出来。这个过程中,我一度觉得我的思想或情感跟刘重叠在一起了。这种感觉几度让我的眼眶有些潮湿。刘说,爷爷好酒。爷爷酒量很大。爷爷跑牲口时,随身带着一个用腊条编的酒篓,走到哪,喝到哪。有次,马帮的四个人喝了十斤酒。醉酒后,牵马赶路的他们迷了路。五十多匹马,驼着盐,在一片墓地内转了整整一个晚上,却没能走得出来。那个晚上,墓地被马队踏得稀烂。第二天,墓主发现后不让走,爷爷他们赔了十块大洋。
刘的口中,马队的影子已经被时光撕成模糊不清的碎片了。那些碎片就像天上的云彩,它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有许多转身就不见了踪影。但是,刘却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一天比一天更乐意追逐着那片远去的云彩,以至于时常伸长脖子朝着那条古道张望。刘突然笑了起来。刘说,对了,爷爷经常说起跑牲口住店时的一件事。爷爷好闹腾,有一次,马队驻店后,爷爷不小心把脸盆里的洗脸水洒在地上了。跟帮的一个小家伙说:“眼瞎了吗?”爷爷没吱声。下午,小家伙在院内的石台上休息时,爷爷走到小家伙身边,往小家伙头上撒尿。小家伙又说:“眼瞎了吗?”爷爷说:“瞎眼,瞎眼呢。”店家看到后笑着说:“说话不注意,看,得罪人了吧。”后来,那个小家伙不小心脚踝受伤,是爷爷背着他赶到洪洞县的。
马队走远了,但是这一切距我又很近,近到就在眼前的这棵老枣树下。老枣树如此之近,却又近得让时光如此惊人的遥远,近得让过往的一切隐秘地飞逝。但无论如何,在那段特定的时光里,刘的爷爷与那个跟帮的小家伙的故事,以及有关马帮的那些零星的记忆,它们就像刘的父亲额头上被马踢伤的马蹄形凹痕那样真实而深刻。
刘的父亲喜欢马,小时候的他,时常好奇地围在那些高头大马身边转。有一次,一匹马抬蹄时,一下踢到刘的父亲额头上,留下了那个马蹄形凹痕。那个马蹄形凹痕,成为一个家族永远抹不掉的印记。
眼前的老枣树,可以称得上野竹旺村所有枣树的老祖了。然而,刘的老爷爷为何从千里之外的山西洪洞县把这棵枣树带回家来?这棵枣树的根,这棵枣树的干,这棵枣树的枝叶里隐藏着哪些故事,已经无处可寻,无据可考了。如今,这棵枣树的枝头依然挂着它的叶子和果实,尤其是它被结实的铁固包围着的枝干内,仿佛有着许多蛰伏之物在蠢蠢欲动。刘说,爷爷的马队中有许多骡子,新四军路过这里时,用马换取了那些骡子。新四军的一个团长跟爷爷说,骡子劲大,用它可以驮炮。
一阵风吹来,老枣树落下了几片叶子。那几片缓缓飘落的叶子,仿佛在提醒着世间那些走马灯似的如此容易忘却的事情。时光如梭,古道上,来的,的确来了,走的,的确走了。从大海边,从蒙山腹地出发的马牧池乡野竹旺村这支马队,它走了好远。他们从东口装盐,从山西洪洞县驼回粮食。路上,汶河岸边的隋家店,那是他们歇脚的第二店。这个时候,从东口去山西的他们离家很近,但却不能回家,他们已经出发了。
今天,是刘和这棵老枣树帮助了我,此时此刻,那队马帮若隐若现的光影,已经很难让我看清他们的真容了。时空静得出奇,周围的大山全都沉默不语,马帮身前身后的那些山山水水,留下了一种人间过往的苍茫和沉寂。还好,在刘的叙述中,正在汶河岸边隋家店歇脚的马队,下一站的店主已经为他们备好了草料和饮食,他们驮着盐,带着酒,带着乡音,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