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68.冯建堂：五百年前的上海淞江华亭知县
“ 希宠者负君，媚人者负己，谋身者负人 。平生盖三无负矣! ”
以此刚正之言阅世律己者，乃明代正德年间进士冯裕也。
冯裕，1508年亦即明朝正德三年，在其而立之年考中进士 。这个 12 岁丧父、14 岁丧母的孤儿，跟随其三祖母池氏长大成人 。靠着“ 头悬梁锥刺股”的发愤苦读，中榜进士的他，传说上溯祖上五代冯才兴，乃元朝万户侯 。王侯将相— 中国封建社会这种传统的地位排序，足可知冯裕先祖曾经有过的荣耀 。换言之，传说中的冯裕祖上也曾是显赫的超级大户人家、名门望族，乃元朝国之要员人物 。但到了他这辈上，竟家道衰落，近乎孤苦无依地落魄成了一介平民书生 。这，并非应了那句“ 富不过三代”的中国民间谶语，更多的缘由在于元朝末年的衰朽和明朝的兴起 。纵观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所有的朝代大更迭，无不战乱频仍，天灾人祸叠加不断 。冯裕祖上曾经显赫的家族，自然亦难逃此厄运 。更何况，要饭的和尚坐了皇帝，他不拿前朝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家开刀，那才是不可思议之举呢 。据史料载，明朝开国第二年，1369 年，洪武皇帝朱元璋“ 诏简山东之民三户徙一人戍辽。”冯才兴长子冯思忠从临朐应征赴辽东广宁，以千户指挥佥事之职，屯守边关 。这是一个协理军政、总管文牍的文官 。我觉得，明朝洪武年间成守边关的冯思忠，自然也就不会再享有元朝万户侯富家子弟的清福了 。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元代万户侯冯才兴之子冯思忠后人冯裕的落魄平民书生，是一个朝代推翻另一个朝代历史的必然结果。
国家一级博物馆-青州博物馆内展出的明朝正德三年（1508年）进士、贵州按察司副使冯裕画像
少年父母双亡的冯裕，并没有自暴自弃 。家境的巨大落差，对社会底层的熟知，反而促使他知难而进 。封建社会文人的出路，不外乎主要是参加科举考试，“ 学而优则仕”。冯裕也不例外地踏上了这条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 高考”之路 。说这条路艰难，是因为明朝的这种全国海选天下英才的高考，三年才举行 一 次，且 一 般在开考年的八月份，是谓“ 乡试”。乡试并非常人理解的所谓“ 乡村里的考试”，而是明朝起始在省府或京城举行的 一 种官方科举考试 。只有各府、州和县里获得秀才资格者，也包括监生和贡生，才有资格参加此“ 乡试”考试 。每逢子午卯寅年为乡试正科考试，遇到皇家有喜庆之事加课考试为恩科 。乡试主考官由皇帝钦命，考试内容按照四书五经、策问和诗词赋三场分类考试 。参加乡试的考生，须每人自带食用进入贡院一平方米左右的单间内，三天的考试吃住均在其中 。个高体胖者，扭转身体都应该感到痛苦不堪 。如发现作弊者，必被重罪相罚 。乡试中榜者，称为举人 。也就是说，要想称为举人，登上乡试的“桂榜”，必须是一个省内三年一次“ 高考”的佼佼者 。而“解元”者，则更须是一省之头名 。这也就能理解清朝小说家吴敬梓先生的《儒林外史》中，屡试二十余次不第的范进，在知天命的54岁时中举之后为何能够突然兴奋的让人发疯了......
明清科举考试地南京“江南贡院”（2010年春）
要想参加进士的考试，必须首先参加“ 乡试”并过关中榜 。次年三月在京师举行会试 。 由礼部主持的“ 春闱”会试， 主考官为翰林院士或内阁大学士 。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教育部主持考试，考官为内阁饱学之士 。考试同样在贡院内狭小逼仄的单间内，连考三场，一 场三天，吃住犹如关禁闭一般 。能中会试“ 杏榜 ”者，即为“ 贡士”。贡士之首为“会元”。
得了贡士之名者，接着才有资格进入科举考试的最高考场—殿试 。也就是皇帝要亲自主持和主考的面试 。考生必须针对国家大政方针，充分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畅谈自己的经国之策，以此对策博得皇帝认可赏识，方有可能高中人生最为辉煌之高考榜首——状元 。状元之后的第二名第三名，分别为“榜眼”和“探花”。此三名为“一 甲”之 “ 金榜”。“二甲”会有多人，赐名“进士及第”；其余为“三甲”，赐“ 同进士出身”。
解元、会元和状元连续及第者乃“ 连中三元”。中国自唐代开始科举考试起至清朝末年废弃科举，包括宋代的冯京，公认的只有 13 人连中三元 。真个如凤毛麟角一般稀有。
进士，基本为科举功名之尽头 。每次录取进士人数可谓屈指可数，基本也就是一 百余人 。 因而，说进士乃读书人中的精英，一点也不为过。
明朝嘉靖元年（1522年）冯裕始修、延续至2006年版本的《冯氏族谱》记载着宋代冯京为青州临朐冯氏家族远祖。图为南京江南贡院中的中国历代状元金榜，连中三元的冯京赫列其中。（2010年春）
“ 变化鱼龙地，飞翔鸾凤天。”我曾在南京夫子庙附近的江南贡院内，目睹了明清两朝我国最大的高考场所部分遗址 。在现存的江南贡院中，一 排排 一 间间一平米左右的方格单间号舍考场，犹如鸽子笼一般，形象地向今人展示着科举制度的神秘和近乎非人道的管理方式。这座始建于 1168 年南宋乾道四年的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至明代成为乡试和会试之地 。鼎盛时期仅考场就有 20644 间号舍，占地三十万平方米 。在当时显示着公平公正的科举考试，的确有其积极的无可替代一面 。江南贡院中的石碑上，烫金的清朝康熙皇帝“ 人才当义取”御笔，依然醒目如初，它昭示着科举制度在封建社会为国遴选治国栋梁之才的重要性 。
能否鲤鱼跳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几乎全凭个人读书修行 。明朝正德年间的冯裕，也就是循着这条科举之路，踏上了他科举名就之后的为仕之路，受皇命从齐鲁大地来到了江南水乡淞江府地——成为五百年前的华亭知县 。
上海市淞江区博物馆藏明代艺术石雕“十鹿九回头”（2010年元月）
是年为明朝正德四年十月，亦即公元1509 年10 月 。此为《 淞江档案》所载 。其后任者为正德七年四月亦即1512 年到任的进士张仲贤 。
冯裕的秉性，将决定他的政绩与什途 。
“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这是河南豫剧《七品芝麻官》的名言唱段 。
头戴正七品乌纱的华亭知县冯裕，当然不会回家卖红薯，他意欲以为民做主，来实现自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职责和抱负 。
华亭，位于长江三角洲，乃富庶之地 。2010 年元月 9 日，在表弟孙树百的襄助下，我徜徉于现今上海市淞江区的淞江博物馆内，欣赏着馆中珍藏的明代石刻“ 十鹿九回头 ”浮雕 ：它既表达人们对这片富庶之地弥久留恋的故土情结，亦说明了此地的非同一般 。明代的淞江府，其辖境基本为今日的上海市 。华亭自唐代天宝年间设县，所辖范围包括今天的淞江区、青浦区、金山区、闵行区全部和浦东新区、奉贤区、南汇区一部分，苏州河以南、吴淞江以北沿岸 。元朝至元 14 年即 1277 年华亭县升格为府郡，次年又新设淞江府，与华亭县同治 。元朝在1290 年，划出华亭县以北部分乡土始设上海县 。“ 苏淞嘉湖，东南上郡”，足以说明此地富饶 。明洪武 24 年即 1391 年，淞江府秋粮达140 余万石 。此后基本保持在100 万石的规模，若按各县分摊，堪称天下第一 田赋大县 。而其“ 元魁继 出，文献甲于天下 。”在文学艺术创作等，亦蔚为壮观，有“诗窠棋囤字仓场”之美誉 。
明朝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淞江府当为中心之一 。南北水运的便利，熙攘商贾的往来，在上海现代商业尚未开埠之前的明朝中期，这里成为全国有名的富庶之地 。
冯裕所处的明代正德年间，淞江府华亭县所辖地域面积，比现今的上海市小不了多少 。其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的另一个标志，是产于此地的标布被选列为朝廷贡品 。“ 上近体衣，俱淞江三棱布所制 。”“淞江棉布，衣被天下 。”得益于元朝黄道婆对此地纺织业的贡献，淞江华亭的农家手工业棉布丝织技术高度发达，“农暇之时，所出布匹，日以万计，以织助耕，女红有国焉。 ”
然而，富庶的淞江境内地形差异巨大，呈东高西低之势 。西部的华亭诸地良田肥沃，河渠密织，东部的高岗之地上海县辖境内，土壤相对瘠薄，灌溉费力 。东部植棉，西部种稻，就成为淞江府境内的明显自然分工 。要在这个如此富庶斯文之地担当好一个华亭县令，没有两把刷子能耐，肯定难以玩转此地世界。
冯裕秉持自己的廉洁为官、刚正做人之道，来到这江南名郡淞江府下任华亭知县的第一道难关，就是他遇到了江南连绵阴雨所致的洪涝之灾 。 由于华亭地势平坦，河渠交织，淫雨浸泡了农田稻谷，歉收成为定局 。但华亭久已赋税沉重，皇粮国税难以抗拒 。尤其是冯裕上任前后的两任江南巡抚，在“论田加耗”和“论粮加耗”的税负改革上来回推磨，使得官田与民田税赋标准不断变更 。冯裕细察实情，实事求是地变更了税负：上田大户未受灾者，替下田贫困受灾农户承担十分之一的税赋 。这种以丰补歉的税收政策，得到了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但却得罪了富豪人家 。这些大户富豪诬陷冯裕“ 歉岁加赋”，欲除之后快 。然当地贫困农户联名具书，为冯裕申诉明辨，方使冯裕脱离心术不端富豪所设陷阱，免遭获罪 。 由此可见，如若欲为民做主，救民于水火，代价甚重 。冯裕在华亭知县任上遭遇又一险境，乃为大太监刘瑾及其心腹欲加害之事 。明朝政坛上一大特色是太监擅政，而大太监刘瑾专权到了能让皇帝事事顺己的地步 。惯于残害忠良的大太监刘瑾，有一心腹张文冕横行乡里，被缉拿归案 。此恶霸连夜让人进京找大太监刘瑾施压于冯裕，威逼利诱冯裕放纵袒护张文冕 。冯裕不为大太监淫威贪利所动，依然对恶霸张文冕“ 以法裁之，无所徇庇。”要知道，冯裕此举，担当着自己会被大太监刘瑾捏造罪名摘乌纱打入牢狱之风险的 。所幸的是，不久这个欺上瞒下、暴敛贿赂、专害忠良的误国大太监刘瑾，被明武宗皇帝下令“凌迟”了 。冯裕也算是逃过了小人一劫，并由此闻名于朝野。
此后，冯裕被调安徽萧县、再擢升河北晋州知州，任正六品官员 。再后，入南京户部员外郎 。1527 年远调甘肃平凉正四品知府，又转调贵州石阡。冯裕曾单骑赴会，平息了当地苗民间意欲相互攻击的一场大规模械斗。嘉靖十三年亦即 1534 年，冯裕从贵州按察司副使任上主动要求致仕，还乡寓居青州。
明朝书画大家文征明楷书的贵州按察司副使冯裕墓碑墓志铭“文革”中被毁残片（2010年端午）
我以为，若论职级与政绩，冯裕这个五百年前的淞江华亭知县芝麻官，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青史留名之处，在于他的人品文品和奠基了明清时期扬名海内的青州临朐冯氏文学世家。
明朝隆庆年进士、天启年间礼部尚书、著名文学家、文坛领军人物李维祯所著《冯氏家传》赞曰：“ 临事不惑，身与远寡，厄穷无怨，白首耆艾，魁垒之士也。”
《光绪临朐县志》评价冯裕：“ 当官抗直，有裁断，而貌粥粥若无能者。”“ 官囊萧然，不能自给。”为官二十七年，清廉从政，家徒四壁书侵坐，囊中羞涩无闲钱。现今展示于国家一级博物馆青州博物馆内的冯裕画像，头戴峨冠布帽，身著斜襟蓝布衣，留有山羊八字胡须，面貌十足一个乡绅模样 。但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明朝正德年间进士，致仕回乡后，在清贫的生活中，与同为进士的文友石存礼、蓝田、刘澄甫、刘渊甫、陈经、黄卿和杨应奎共结了“海岱文学社”，作品被其后亦考中进士的曾孙冯琦结集为《 海岱会集》，并入选《 四库全书》。自冯裕始，冯氏家族前后七代，共有20名举人、12名进士，俱清廉为官；明万历“太子少傅”冯琦、清康熙“太子太傅”冯溥两人分别官至明万历年间礼部尚书和清康熙皇朝刑部尚书并文华殿大学士 ；冯家五人文集入选《 四库全书》；冯惟敏被公誉为“ 明代散曲第一 大家 ”而跻身中国文学艺术史 。
作为文学世家之首，冯裕本人的诗作128 首结为《 方伯集》，毫无疑问为开山之作 。家风纯朴俭廉，以学识为荣，亦由此始 。“ 二百年来，海岱推学者，必首临朐冯氏 。”清顺治年间进士、康熙朝刑部尚书、著名诗人、文学家兼文学理论评论家王士祯（王渔阳）在《 佳山堂诗集序》中，如是评价自明朝中叶至清朝康熙年间冯氏文学世家 。
齐东野老行叹息，枵腹杖犁脚无力 。
忽闻官籴到城中，赤手低眉泪沾臆。
往年斗米数十钱，今岁青蚨百余翼 。
稚子奔波类鹄形，瘦妻伶仃如土色 。
荜门采摘啖蔬甲，中产经营卖首饰 。
大麦未黄小麦青，东邻已窜西邻踣。
三春无雨口嗷嗷，百里绝烟心侧侧。
命危未免委沟壑，病起犹来看稼穡。
菽粟由来价转高，蚕丝屈指抽未得 。
炎疹流行可奈何，苍天胡为至此极!
冯裕的这首七言古诗，以现实主义手法，描摹了饥荒年景贫苦农民的生活，以及当时的社会景象，深有汉代乐府诗之神韵 。
“ 尝考谱史云，我冯氏原本临朐冶源宗系，乃明代正德进士讳裕闾山公之后裔也……”
民国三十年仲春刊刻立于西坡村田间地头的这通石碑，列于其中的长秋村冯旭臣（冯保初）、冯保恩的名字，记录下了抗战堡垒长秋村冯氏家族五百年前先祖的历史履迹 … …
2010年2月8日23时07分草拟
2010年2月9日19时25分补拟
作者简介：
冯建堂，祖籍山东青州，生长于河南漯河市，毕业于郑州大学，工作在郑州铁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