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042.冯建堂:此情长忆到永远......
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季,父母突然收到了爷爷病危的加急电报 。父母仓促返乡探望,我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心中弥漫着悲伤痛苦,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永难抹去的记忆......
因为我失去了再次见到爷爷的机会:爷爷终因脑溢血逝去 … …
并且,爷爷这位抗战时参加“ 土八路”的山东硬汉,在走完了他坎坷磨难的一生后,因殡葬改革火化后,方才长眠在他生活战斗了一辈子的那片故乡土地—青州市长秋村东的樟岚山上。
1992年,我跟随同样于抗战时参加“土八路”的姑妈一道,回到她远离了数十年的小山村长秋,为姑妈她也最终未能见上最后一面的爷爷立了块墓碑。
对爷爷的记忆,清晰中有模糊,因为爷爷长年不与我们家人在一起生活 。所以,日常的印象不太清晰,只是从姑妈和母亲等人的口中断续得知零星半点 。爷爷冯保爱早在抗战初就参加了由其堂侄冯毅之创建的八路军新一营 。那时山东半岛特别是沂蒙山区的抗战异常艰苦,日伪军对抗日武装及百姓采取“铁壁合围”,参加抗日武装随时都会丢掉脑袋。抗战堡垒长秋村,因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及三支队和四支队司令员、政委及战士们经常在此驻扎活动,又是共产党益都县政府和益都、临朐、淄川和博山四县抗日联合政府办事处、淄河流域国共抗战办事处的所在地 。自然,长秋村和长秋村民就成为日伪军的心腹之患 。在这场为了民族的解放和尊严抵御外敌侵略的战争中,仅有百余户、人不及四百的长秋村,参加八路军地方武装和抗日民主政府的就有119人,有20余人为国捐躯。他们用耕种土地的双手,以土枪大刀长矛石块乃至鲜血和生命,顽强地抵御着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大炮等现代化武器 。整个抗战期间,长秋村被日伪军火烧32次、大围剿烧杀18 次 。村民财产房舍被焚,田园荒芜,被枪杀或被抓到东北做苦役的数十人 。更令人愤慨的是日伪军见到长秋村民就抓就杀,长秋村冯氏家族和村民男女老少被迫隐姓埋名,不能说是长秋村人! 更不能说自己姓冯!
在自己世代祖居之地,在自家门口,不能理直气壮地言明自己的祖传尊姓、家住何方,这在世界战争史上,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悲惨历史!
而鬼子汉奸就是如此这般地欺凌屠戮长秋村的冯氏家族和乡亲的!
爷爷就是在这种极端恐怖的艰难时期,参加的抗战。从敌后游击队到八路军新一营,爷爷把自己的脑袋性命拴在了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正义之战中!
加入“土八路”前的爷爷,与长秋村其他冯氏族人一样,过着比较滋润的农家小日子 。作为清末“勅授修职郎候选县丞”冯执中的孙子,长秋村抗战先贤冯广绥的长子,爷爷冯保爱自然就承担着香飘十里的冯氏“致和堂”油坊的主要劳作 。一滴汗珠落地摔八瓣 。在爷爷诸人的辛勤劳作下,一大家子过的不富也不穷 。但是不公的命运似乎总是爱捉弄欺负老实巴交之人 。1933年的一个夏秋时日里,奶奶牛兰英不幸染疾难愈,抛下了我那时年三岁的父亲和五岁的姑姑,溘然长逝了 。是年,爷爷方才27岁 。此后,爷爷终身鳏居 。青年丧妻之痛与抚养嗷嗷待哺的两个幼孩之累,折磨着爷爷的慈心和体力 。偏偏是,尚且沉溺于丧妻之痛的爷爷还未从心理上缓过来劲,鬼子的战火又焚毁了家人赖以生存的“致和堂”油坊。
太爷冯广绥卖掉自清朝康熙年间祖传下来的农田所开的油坊,在鬼子的枪炮声中化为一片灰烬。曾经名扬淄河两岸香飘十里的长秋村冯氏油坊,不复存在。爷爷冯保爱也由此成为一名彻底失去生活所依的赤贫农民 。长秋村冯氏家族由此陷入了连环破产的泥潭 … …
抗战爆发前的长秋村,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山村 。村子背依东面伟岸的阳明山樟岚山,西面清澈的淄河河水 。阳明山樟岚山郁郁葱葱,淄河水鱼儿自在逍遥 。淄河边及村四周山坡梯田在冯氏家族和乡亲们勤劳的双手中,依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变幻着容颜;淄河边的桑树林,每逢夏季结缀着红甜的桑葚;散植于田间地头农家院落的柿子树核桃树枣树桃树梨树,给孩子们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春华秋实的快乐 … …
“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男耕女织,世外桃源,悠哉悠哉 。一千五百余年前的东晋诗人陶渊明所追求的这种人间仙境,当在淄河岸边长秋村历历可现。
这就是鬼子铁蹄尚未踏进这座沂蒙小山村时,冯氏家族与乡亲们的悠悠然日子 。然,当鬼子的魔爪伸进这僻静的山村后,昔日那种“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风光不再 。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所描绘的这般淳朴自然的农家生活,因了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的闯入而消失了 。密集的枪炮声替代了偶尔的鸡鸣狗吠,故乡长秋村一下子从静谧的田园乡野,倏忽陷入了刀光剑影火光冲天的血染战场!
爷爷留给我印象极深的是那双明显发颤的手 。在我孩提时代,我不知道爷爷的双手为何一直微微发颤 。后来,我回到长秋村时,四爷奶等长辈告诉我,抗战中爷爷被日伪军抓住,用细铁丝捆绑吊打,最终致残而留下的永难抹去的伤疾 。爷爷始终表现出了一个中国人一个“土八路”的硬骨头倔劲,没有向侵略者和汉奸屈服低头 。这使得作为他的后人的我,至今都为爷爷的这一硬骨头精神而自豪。
爷爷的复员军人证
2003 年清明节,我再次返乡为爷爷扫墓祭祀时,从与我父亲几乎同龄人的冯保杰和冯连春那里,我终于得知了爷爷双手伤疾的缘由细节:
1943年3月,爷爷被汉奸唐应三从长秋村抓到南马鹿村日伪军驻地 。开始,汉奸用麻绳捆绑吊打爷爷,逼他说出长秋村的共产党八路军和武器藏在哪里。爷爷与日伪汉奸一次次地兜圈子,就是不说出真实的地点 。日伪军在附近的山坡爬上爬下,在长秋村中东挖西掘,最终也找不到八路军和武器 。恼怒之下,日伪军就用细铁丝将爷爷捆起来送到太河乡鬼子据点一个地窖内关押吊打 。击打爷爷的凶器是农村常见的木条长凳和枪托 。日伪汉奸一遍遍地从爷爷的口中往肚子里猛灌肥皂水辣椒水,然后乱脚跺踩在爷爷的肚子上,将肥皂水辣椒水踩跺出来后再灌 。白色的肥皂水混合着辣椒水一次次地从爷爷的口中灌进,又一次次地伴着殷红的血水从爷爷的口中流出;爷爷一次次痛苦地昏迷过去,又一次次地被日伪汉奸的棍棒长凳打醒 … … 这样非人的折磨长达半年之久, 日伪汉奸最终也没能从爷爷嘴里得到八路军和武器的确切消息。
1943年9月,已被日伪汉奸折磨的站立困难寸步难行、就要被枪杀的爷爷,被太河乡一个姓张的地下党救了出来 。由于被日伪汉奸用铁丝捆绑伤及胳膊血管神经,爷爷从此留下了双手不停颤抖的难愈伤疾 。对鬼子汉奸的彻骨痛恨,使得爷爷直至撒手人寰前 ,还晃动着他那不住颤抖的粗糙双手 ,把“汉奸汉奸汉奸”当做口头骂语。
“ 你爷爷冯保爱抗战时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八路军新一营在咱村成立时 ,你爷爷就参加了八路军 。他被鬼子汉奸抓走后差点掉了脑袋 。要不是地下党救他 ,早就没命了 。你爷爷不大爱说话 ,干活可踏实。”2009年国庆节 ,长秋村东门外一所院落里 ,黄澄澄的玉米堆满了院子 。已是95岁高龄的老八路翟作新 ,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边剥着新收获的玉米穗 ,边对我讲述着爷爷的抗战经历 。或许是念及烽火硝烟中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与乡亲 ,身子骨依然硬朗的可以徒步行走山路的老八路翟作新两眼浸泪......
置身于故乡这片抗战热土 , 目睹着曾是爷爷投身于打击侵略者的战场 ,听着爷爷的战友对抗战峥嵘岁月的回忆 ,我亦不禁哽咽再三 … …
抗战胜利后 ,爷爷被抽调到中共华东中央局秘书处任勤务员,大军南下时又回调到中共益都县政府秘书处 。昌潍地区(今潍坊市) 成立后 ,爷爷随昌潍地区行署专员张福堂到昌潍地区秘书处任勤务员。
胜利后全家方才团聚的喜悦:爷爷(前)姑姑(右)父亲(左),背景是照相馆的楼房画布
1951年 ,爷爷退伍返乡 , 回到了长秋村这个世代生息的小山庄 ,继续耕种那片祖传的热土。
一身黑色农家薄粗布衣、一头花白乱发、一脸拉碴胡须、一个土的不能再土的掉渣农民、一双粗糙颤抖不止的大手、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山村老头 ,这就是爷爷留给我的唯一一张《退伍军人荣誉证》上的照片 ,也是我所见到的爷爷唯一的影像印记 ,更是爷爷在我脑海中的一个永久历史定格......
爷爷后来享受革命军人优待 ,我记得好像每月有最多八元钱人民币的生活补助。
父母给他们的孙子如意(左)唏嘘不已地回忆抗战时的我爷爷(2010年春)
我与小弟在漯河市沙河岸边(2009年春)
对爷爷的另一较深记忆 ,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 ,爷爷从昆明姑妈那里返回山东老家路过漯河 ,在我家作短暂停留 。那时 ,我们还住在至今仍未拆除的那排平房中 ,有点类似大杂院 。由于我们姐弟妹多,加上当时国家经济不景气,百姓温饱有虞。城市市民每月定量供应粮食,且主要以玉米面、小米面、红薯面以及高粱面为主 。这些在九十年代后期的今天,被视为营养佳品的杂粮,在当时由于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而且还吃不饱,就多少有点让人既饿又厌,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了 。就是在那时家中无储粮,手中又无钱,母亲极为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 。那天,母亲不在家,我们弟妹们饿极了,我就开始翻爷爷的衣袋—找吃的。
令我至今难忘的是,我在爷爷的口袋中翻出了一只破旧的棉线手套 。在那手套中竟然有钱! 尽管都是些毛票零钱,有些破旧,还都被塞在破手套的指头兜里。
这令我异常兴奋 。要知道,有钱,就意味着可以买到吃的东西,就意味着今天的肚子可以填饱,或许还能美餐一顿。
我顾不得许多,向爷爷半是索要半是强求,拿了一些毛票去买了烤红薯 。我甚至未给爷爷留一块,就三下五除二地填入饥肠辘辘的肚中 。至今我还觉得这次是我最美味的一顿饱食 。当母亲得知我与弟妹们的这一无礼之举时,气的大声呵斥我们 。也就是在那时,在我的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姑妈有钱,爷爷手套中的钱是姑妈给老人的零花钱和回老家的盘缠之类。
令我伤心不已的是,给我留下了抹不去记忆的爷爷,未能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享受一点孙子的口福,就永远地去了 … …
这是我永远的遗憾 … …
也是我每每忆起,就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伤心之事......
在一生劳顿、生活艰辛,曾经为了民族的解放和尊严出生入死、不惜个人鲜血和生命的爷爷面前,我的心灵难以平静 … …
因为他太平凡,更因为他高大!
1997年9月29日草记
2003年4月9日补写
2004年9月14日修改
2010年4月12日22时26分再补拟
作者简介:
冯建堂,祖籍山东青州,生长于河南漯河市,毕业于郑州大学,工作在郑州铁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