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502.39岁农学博士从研究杂交稻到推广智慧农业:我想让中国农民变“白领”
我第一次见到史磊刚这天是周一,他身着发灰的深蓝色POLO衫,黑色长裤,长裤下露出一双沾了土的黑色皮鞋,出现在腾讯中关村银科大厦的一楼。
比起写字楼白领,他这身装扮更像是村官,在一群穿着T恤,短裤,脚踩运动鞋或拖鞋的同事们之间显得格格不入。晒得黑黝黝的皮肤,更重要的是年龄,将史磊刚与周边这群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区别开来。
史磊刚是一位农学博士,今年39岁。碰面的时候,他指了指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电脑边角已经磨花了,“是不是看起来很旧,但其实买了没多久,这是我的武器,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其他人的战场在电脑前,而他的战场则在广阔田地里——他是腾讯超过八万名员工里唯一的农学博士。
史磊刚在河北农村长大,童年在农田里劳作时,他异想天开:“能不能发明一种技术,农民坐在树荫下就能把活都干了?”这种为百姓寻求便利和幸福的朴素情怀贯穿了他的人生,指引他读到农学博士,又从实验室回归田野。
过去二十年间,史磊刚学会了种好地,管好庄稼,经营好农场,走遍了中国几乎所有的农业省,在上千个村的田间地头考察,这些经验让他意识到,农业不止是一颗种子的问题,需要有系统思维,制定老百姓看得懂、买得起、用得好的方案,才有可能有效解决三农问题。
以下是史磊刚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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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邢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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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回到田野里去
在学术道路的最开始,我和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最大的愿望是培育出好种子来:如果有一个产量高、抗性强的种子,种到地里就能增产增收,那农民就有钱了。所以我入学之后,一直在一线研究新品种。
给玉米进行杂交的时候,需要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完成取花粉、授粉、套袋、挂牌的工作。玉米长得比人头都高,我走在里面的时候花粉不停地往我头上掉,四周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墙,连一丝风都没有。
野生稻杂交的条件就更差了。稻子生长在黑泥里,泥里有蚂蝗,有时候还有蛇,那几年的暑假我基本都是戴着草帽、穿着雨鞋在农田里度过的。连实验室的工作带上地里的工作,往往从早上7点一直干到晚上12点。当时我做了100多份野生稻种质,有黑的、红的、绿的,然后从中筛选出最好的品种。
史磊刚在海南岛三亚的实验田
实验田里,农作物生长在一个标准的环境下,一切都按照最科学的方法去设置,合理的密度、科学的施肥与浇水,不间断的监测,像呵护婴儿一样去呵护一株水稻,一棵玉米。实验田里的庄稼,产量高,品质优,也不生病,但是种子一旦到了老乡手里,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去老乡家的地里看,发现农田会出现缺苗断垄,密的地方特别密,稀的地方特别稀,施肥和灌溉都是靠经验。另外,收获的时机也把握不准,比如小麦,收得晚了麦子熟过头损失很大,收得早了,晾晒不及时会发霉。
农业试验
在全国各地下乡时,我会给老百姓做农业培训。农民一听我是博士就来了劲头,问什么问题的都有,有人问病虫害的问题,有人问稻子倒伏的问题,还有人直接问我:“史博士,你知道哪儿可以申请补贴?哪里可以挣到钱吗?”农民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但我除了种子的情况,其他都无法给予什么直接有效的帮助。
我开始感觉到,想要让农民富起来,只靠一颗好种子是不行的。
到了博士阶段,我的研究方向开始从分子育种设计转向整个农业系统评价与优化,简单来说,就是找到适合庄稼生长的环境,让好的种子结出好的果实。例如告诉农民如何选择作物品种,如何科学施肥灌溉把田种好。
为了了解农民的需求,学以致用,我开始频繁地带着师弟师妹往回田间地头跑。我们带着成千上万份调查问卷,调研了至少上千个村。在做田野的时候我就发现,随着城市化进程,农村整个的生产经营体系也在发生变化。
农业调研
史磊刚在黑龙江齐齐哈尔调研
原来干农活的主力是青壮年,现在是“386199部队”——这是农民自己起的名字,“38”是妇女,“61”是小孩,“99”是老人。
乡村路上的老人
留守乡村的孩子
不少农村都变成了“空心村”,这意味着就算我挨家挨户给乡亲们技术指导,他可能也没法执行。尤其是2010年以后,“空心村”的现象就更明显了,我越来越觉得想解决农业的问题,智慧农业是一条有效的路径——将物联网、大数据等技术运用到农业的生产、服务、销售中去。例如专家可以在城市指导农民种地,农民也可以随时获得天气和农产品收购信息。
这应该是我今后工作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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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打入老乡内部
小时候,上学时,我爸一直跟我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一直在农村干活,吓得我赶紧拿起书来读。当时城市和乡村之间差距太大了,城里收入高,生活环境也好,很多同龄人考出去之后也确实没有再回来,离土地越来越远。
我学了农学专业,总会想到小时候干农活时冒出的念头:“能不能发明一种工具,在树荫下就能把活都干了?”
博士毕业后,我开始从事智慧农业相关工作,利用互联网和物联网等技术,更好地解决农业生产问题,同时也带研究生探索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技术在农业中的应用场景。这期间,我积累了农业、机械、软件等多学科交叉知识和实践经验。主持了国家课题,也有了不错的学术成果,但同时,我在一线的时间越来越少。
史磊刚在山东潍坊的大棚
这时候,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问我,你取得的成果是否真正地帮到老百姓?思考很久之后,我决定回归初心,重新回到田地里——离开科研岗位,加入了腾讯。
当这家公司想要去和乡村产生连接,它选择了一种很直接的方式,便是招来出生于农村对农业理解的员工,让他在田野里找到自己的职业赛道。来到腾讯后,我作为农业农村行业专家和架构师加入到乡村振兴的工作中。
身份转变的同时,尴尬也随之而来,重新融入和被接纳是一个需要耐心的过程。
史磊刚和团队成员在厦门调研
原来我是作为一个博士、专家下乡,不管是培训局长也好,县长也好,他们都非常虔诚地听我的建议,虽然结束后不一定会执行,但至少沟通时是客客气气的。到了腾讯,我们就成了乙方,村民和村长会质疑我、挑战我,意思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的方案好在哪了?”
为了争取村民的支持,我经常带着一台电脑在田埂上跟农民交谈。一开始我去田里找人家搭话,我问:“你家几亩地?”“现在种的是什么品种?”“你种的麦子好像长得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人家第一要忙着干农活,第二觉得我说话没意思,根本不愿意理我。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听我说两句,也往往会不耐烦地打断我,“你说的这个东西,可以让我赚钱吗?”
我很能理解老乡们。我老家在河北农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土地还是一个农村家庭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我家种了小麦、玉米、棉花,四季都在忙碌,少有休息的时候。但一年辛苦到头,也没有多少收入。我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干农活,夏天的农田里又闷又热,秋收时又要争分夺秒,经常累到胳膊都抬不起来。
农业耕作
对于农民们来说,生计的压力摆在前头,麦子要收、花生要刨,接下来棉花要摘,枣子要打,一天到晚都在忙活,稍有耽搁就误了收成。
农村和城市不一样,农村没有信用体系,一个农民所拥有的就是那几亩地,几头牛,既不能用来抵押也不能用来贷款。急需用钱的时候就只能杀猪杀牛,实在不行就去亲朋好友家借。
这时候要求老乡们认真去听你讲什么大道理,讲什么三年五年之后智慧农业的发展,其实根本不现实。他一定是追求短期效益的,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你这个人来了以后,直接给乡亲发点钱,甚至是给一袋洗衣粉,老乡就很高兴。
我又想帮助老乡,又发现他不听我说话,这可怎么办?
下地归来的老农
时间长了,换位思考,与乡亲们打成一团,我也学会了和乡亲们聊天。我自己是不吸烟的,但是我会随身带一包好烟,在田间地头遇到了乡亲们,就先把烟递上,再把电脑打开。这样我起码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根烟的时间——在烟抽完之前,他们都是愿意听我说话的。
既然大家都关心钱的问题,我的开场白就变成了:“今年收成好吗?你家粮食有积压吗?你现在缺钱吗?”收成不好,智慧种植,可以让地里增产增收;农产品积压,我们智慧农业能打通销路,把好粮食卖出好价格去;农忙季节缺钱买种子,或者家里出了意外,我们会给你争取普惠金融,低息贷款。
教会一个老乡容易,教会一个县城的老百姓就无能为力了。这次我想到了说服县长,让县城的父母官真正理解和贯通了智慧农业的理念,我们提供技术,政府带领百姓发家致富。全国有2800多个区县,我的目标是,三年帮助100个。
做通了县长的工作,接下来是一层层地和当地政府打交道:之后是局长、副局长、科长、科员,还有数量众多的龙头企业、合作社和家庭农场。现在我基本上天天在外面跑,今天在河南,后天就在广西了,下周福建。
史磊刚(左三)与河南卢氏县的领导班子交流
最近半年,我常常往河南信阳光山跑。光山在大别山里,是集中连片的特困地区,也是中央办公厅定点扶贫县。这里的地形以丘岗和浅山区为主,不适合种庄稼,以往村民都外出打工挣钱,上万亩丘岗地都成了光秃秃的荒山野岭。每一次去光山,都要从火车转汽车,汽车转公交,最后甚至要坐老乡的摩托和三蹦子,才能到目的地。
现在到光山,看到的是一片片茶园沿着丘陵起伏,满眼翠绿。光山的气候和地形比较适合油茶树生长。油茶籽可以榨茶油,营养价值很高,比橄榄油还贵;榨油剩下的茶籽饼粕还可以堆肥入药,提取茶皂素。帮助老乡节约化肥等农资投入,通过互联网平台,塑造农业品牌,卖出好价格,这就是智慧农业系统在起作用。
河南光山
河南卢氏和周边几个县就是香菇产业的优势带,香菇品质很好,另外卢氏的香菇规模很大,有10万人在从事相关产业,国家也有政策在支持产业走规模化、标准化和品牌化道路——这些事是我去卢氏之前就知道的,中国各类农业的大数据都在我脑子里装着,我基本了解每个区域适合发展什么产业。卢氏的小路两边都是一个一个的白色大棚,掀开一看,里面都是香菇。下一步,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帮村民们把香菇卖出去,卖上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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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学者要比农人多想一步
听说河南遭遇大暴雨时,我正在广西农村调研。河南的老乡我接触得最多,当下心里就揪了起来,立刻开始和河南的朋友打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后来在新闻上看到,这次暴雨已经造成河南28万余人受灾。秋收在即,很难想象农民们看着即将收成的田地被暴雨冲毁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许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情。暴雨过后,媒体对灾区的报道也主要集中在城市里,农村的灾情都变成了一个个没感情的数字:有多少人被困,多少人失联,多少亩农田被淹没。
在天灾面前,农民是绝对的弱势群体。
农田
对城市居民来讲,灾后还可以迅速开始新的工作,就算受了物质损失也有保险公司理赔,但对于农民来讲,他一年的收入可能就没着落了。卢氏种香菇的农民可能辛辛苦苦花10万元、20万元建好了大棚,洪水一来,立刻血本无归。
近几年因为全球气候问题,极端天气频发,这种旱灾、虫灾、涝灾每次袭来,最无力的都是老百姓。我想,乡村振兴一方面让老百姓增产增收,还要降低他们的风险。如果没有好的灾情应对和保险体系的话,哪怕农民连续增产3年5年,一旦有一季发生了灾害,他们就立马就返贫。这对于农村家庭可能是毁灭性的伤害。
在防灾减灾上,我们也许可以做点什么。大数据能派上用场,通过历年的气象大数据,我们可以知道各个地区的受灾概率。比如卢氏这个地方春末夏初是不是易发旱灾?夏季是不是容易内涝?通过智慧农业的微信小程序,我们还可以快速向农民推送极端天气预警。我们也会事先储备一些灾害应对方案,让农民在灾情面前不至于手足无措。
史磊刚在厦门农业科技金融研讨会上
灾情过后保险公司往往是超负荷工作,等待定损和理赔的过程特别的长。但农业和其他行业不同,不完成定损理赔就没法开始耕种,也就没法灾后重建。借助遥感技术,可以迅速判定投保的农田范围和受灾情况,尽快进入理赔流程。
现在我正在制定智慧农业防灾减灾方案,提高农民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帮助受灾区老百姓及时补种成熟期比较短的作物,比如谷子和黍米,让农民不至于今秋颗粒无收吧。
庄稼
刚开始时,我以为技术限制农业农村发展的主要因素;后来我觉得,想让农民们致富更多的需要市场调节。但在灾情之后,乡村振兴还要考虑生态的问题。我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利用互联网技术,建立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有价值和有温度的连接通道,促进资源优化配置,确保我们所做的乡村振兴成果最终是惠及老百姓的。
中关村的办公室里,大落地窗前能看到不停息的车流,我知道这里的年轻人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他们中的很多也许和我一样从农村走到这里来,也许不会再回到农村去。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努力终于可以改变农村,让乡间变得像一首田园诗,让农民的收入和都市白领没有差别。
到那时,我的理想就实现了。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